主题
昆仑21
前情提要
梁萧和九如好容易救回被喇嘛劫持的晓霜与赵昺,却又落入一个更大的阴谋--原来一切都是萧冷授意八思巴所为。萧冷设计制住梁萧,欲用他劝服萧玉翎离开庵堂,可没想到却令梁萧与萧千绝相遇,一场生死激斗正在进行......
众叛亲离
那人身子一晃,鲜血夺口而出。未及软倒,梁萧相距得近,早已抢上,将她抱入怀里,惨叫道:"妈......你......你......"脑子忽地一滞,嗓子发堵,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。萧玉翎惨笑一下,鲜血自嘴角汩汩涌出,喘了口气,涩声道:"萧儿......师父......别......别再打啦......"梁萧一愣,陡然惊起,急声道:"晓霜,救我妈妈,救我妈妈......"再也不管萧千绝,抱着母亲抢到晓霜面前,不住口地叫道:"救救我妈妈,晓霜,救救我妈妈......"花晓霜当此危急之时,倒显得镇定沉着,左手搭上萧玉翎手腕,右手从怀里取出针盒,以"五针回元"之法,刺她五处紧要的穴道。
针已入穴,花晓霜蹙眉默思半晌,缓缓抬眼看着梁萧,梁萧一喜,抓住她手腕道:"晓霜,我妈有救是不是?"晓霜眉眼一红,倏地充满泪水,摇了摇头,哑声道:"阿姨伤得太重,我......我救不了......"
梁萧浑身一震,后退两步,死死盯着她,蓦地吼道:"胡说,你是大夫,怎能不救我妈?你救不了她,还算什么大夫?"花晓霜说不出话来,心中委屈至极,泪水一串一串流了下来。梁萧见状,自觉说得太重,愣了一愣,忽地趴在地上,向晓霜连连磕头,哽声道:"我该死,我该死,晓霜,我求你了,你是天大的神医,求你救救我妈,求求你......"他边说边磕响头,额头被尖石擦破,满面血流。
花晓霜急道:"萧哥哥,你别这样,你先起来。"梁萧闻声一喜,仰头道:"晓霜,你能救我妈,是不是?你必然想到了巧妙法子,我知道你本事最大,自古名医都及不上你......"花晓霜彷徨无计,悲从中来,转身扑在地上,放声大哭起来。梁萧呆呆望着她,心儿一直向下沉了去,似乎永远到不了底。
萧玉翎听得吵闹声,努力张开眼,轻声唤道:"萧......儿......"梁萧恍惚间听到,俯下身来,血泪交流,止不住地滴在母亲脸上。萧玉翎颤着纤指,拭去梁萧颊上泪痕,微笑道:"傻孩子......别哭......大夫能救活人,却能救死人么,何况妈不怕死......"梁萧悲痛欲绝,哭得更是伤心。
萧玉翎轻叹道:"萧儿,你千万不要自责。其实,听到你爹爹的死讯,妈就不想活了,只是担心着你,无法解脱,唉,如此倒也好了,瞧你武功这么好,再没有人欺负得了你,妈打心底里高兴......可以......可以安安心心......去见你爹爹,天天听他说故事,永永远远也不分开......"
她望着天空,眼神渐渐迷离,缓缓道:"萧儿......妈要去了,你答应我一件事,好不好?"梁萧哽咽道:"别说一件,一千件,一万件,我也答应。"萧玉翎笑笑,轻轻抚着他的脸道:"好孩子......你答应我,永远也不要......不要向你师公寻仇......"她说到"不要"二字,语气格外沉重。
梁萧如遭电殛,猝然呆住。萧玉翎抓住他手,颤声道:"你......你若不答应,妈......妈死也不能瞑目......"梁萧埋着头,十指深深陷入泥里,良久抬头,瞧着萧玉翎眼中神光渐渐散乱,终于心一软,咬牙道:"好,我答应你,今生今世,决不向萧千绝寻仇。"他一字一句,说得万分艰难,待得一句话说完,便似度过千百年,蓦地一阵心力交瘁,瘫坐在地上。
萧玉翎前挡"碧海惊涛掌",后被"天物刃"击中,五脏俱裂,生机尽绝,只为这一桩心事,始才熬到现在,得了梁萧这句话,身子放松,惨白的面颊上掠过一抹嫣红。她仰头遥望,分明看见云天之间梁文靖青衫磊落,正笑着向她招手,那日合州城外的川江号子犹在耳边响着。刹那间,萧玉翎心头涌起无穷的喜悦,低声唤道:"靖郎,靖郎......"两声叫罢,含笑而终。
萧千绝始终面色铁青,默立一旁,直待萧玉翎断气,才如回过神一般,顺着她临死前的目光,仰天望了片刻,蓦地惨声长笑。而后他狠狠盯着梁萧,咬牙道:"臭小子,是你说你爹死了么?"梁萧此刻脑中空空,任凭萧千绝喝如霹雳,他也只是抱着母亲遗体,置若罔闻。
萧千绝恨声道:"老子是蠢材,儿子也是蠢材,你若不说你爹死了,翎儿岂会求死?哼,只怪老夫心软,当日将你宰了,哪有今日之局?"他亲手杀死爱徒,痛悔至极,此时一腔恨火无处发泄,尽都烧到梁萧身上,怒笑道:"臭小子,你不是要杀老夫么?来啊?"花晓霜瞧他张目咬牙、神色狰狞异常,梁萧却痴痴呆呆、动也不动,心头一急,抢到二人之间,张臂将梁萧护住。
萧千绝此时已有几分狂乱,方要出手,却听萧冷道:"师父且慢......"萧千绝道:"怎么?你也要给翎儿报仇?好得很,师父给你掠阵,你来宰他。"萧冷摇了摇头,道:"不怪他。"萧千绝浓眉一拧,怒道:"不怪他,那要怪谁?"他本已万分自责,萧冷这句话无疑揭了他心上疮疤,一时狠狠看着萧冷,眼中布满血丝。
萧冷却不理会,呆呆望着萧玉翎的遗容,喃喃道:"都怪徒儿,若非我鬼迷心窍,将人引来这里,什么事都不会发生,是我害死玉翎。玉翎去了,徒儿活着也是无趣。"海若刀陡起,在脖上一勒,鲜血溅出,顷刻丧命。
萧千绝措手不及,愣在当场。他自幼身世孤苦,并无一个亲人,后来收了徒弟,满腔柔情尽落在三个爱徒身上,但其中伯颜热衷功名,不为他所喜,萧冷、萧玉翎最为得他欢心,哪知一日间竟双双殒命。萧千绝只觉天也似塌了下来,浑身冰冷,怔了半晌,回望梁萧,目光似欲择人而噬,厉声喝道:"你......你害死我的翎儿,又害死了冷儿,老夫......老夫若不将你碎尸万段,誓不为人。"梁萧心灰意冷,了无生趣,听得这话,心道:"也罢,死了倒也干净。"当下动也不动,闭目待死。
花晓霜见萧千绝跃跃欲上,情急间上前两步,大声道:"不怪萧哥哥,全......全都怪你。"梁萧听得魂飞魄散,要知此时萧千绝怒火冲天,气势骇人,十个花晓霜也休想当他一击,但她此刻距离萧千绝太近,要想救援,也是不及,唯有屏住呼吸,望着两人。
萧千绝正蓄势待发,听得这话,却是一愣,继而暴怒道:"小妮子你懂个屁?滚开了!"袖手一挥,掌风掠过晓霜面颊,几缕秀发顿时飘落。花晓霜只觉脸颊生痛,汗毛陡竖,再瞧萧千绝狰狞神情,心底说不出的害怕,但一想梁萧命在须臾,蓦又生出无穷勇气,与这天下第一大魔头四目相对,说道:"你杀了梁伯伯,阿姨伤心至极,才生了死念;阿姨去了,这位萧伯伯伤了心,才会自尽。你不害死梁伯伯,阿姨不会死,萧伯伯也不会死,千错万错,都是你的错。你只顾自己痛快,随性杀人,害别人痛失亲人。今天你失去至亲之人,还不明白其中的痛苦么?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,你既然不愿失去亲爱之人,为什么要夺去他人的亲人呢?"她原非伶牙俐齿,但今日屡见人间惨事,激愤异常,一时心有所想,便随口道来,抑且谈吐脆快,全无滞涩。梁萧越听越惊,心道:"小丫头胆子忒也大了。"他忧心不已,放下母亲遗体,站起身来。
萧千绝只觉花晓霜字字刺心,偏又句句在理,任他如何转念,也找不出话来反驳,不由得喝道:"放屁,放屁,统统放屁!"掌风挥出,"天物刃"的锐风只在晓霜脸上掠来掠去,刮得她肌肤生痛,但晓霜张大双目,毫不退让,萧千绝怒道:"老子生平不杀女人,再不滚开,今日可要破戒了。"
花晓霜轻蔑一笑,冷道:"你要杀便杀,何必多言?想来你除了杀人,就不会动别的念头。只不过,多行不义必自毙。今天你杀人,明天人杀你。你自作自受,害死徒弟,难免有一天,不会害死自己。"萧千绝一怔,怒道:"放屁,谁能奈何得了老夫?"晓霜道:"现今或许没有,但你本领再大,也有衰弱老朽的时候。你杀人无数,就没人寻你报仇吗?届时你腿也动不了,手也抬不起,如何招架呢?谁又会好心好意,帮助你这大恶人呢?"
这些原都是极寻常的道理,但萧千绝一生执拗,从未仔细想过,此时不觉忖道:"是啊,冷儿、翎儿都已不在,伯颜又热衷功名,疏于武功,无法承我衣钵。老夫就算诛尽寇仇,无敌于天下,这般形影相吊,又与村野孤老何异?"猛然间,他意冷心灰,凶焰尽消,阖目默立片刻,长叹一声,但这示弱念头只是一闪即逝,忽又双目陡张,嘿然道:"都是孩子话,老夫纵横天下,怕得谁来?哼,仇人多又如何,来一个杀一个,来一对杀一双......"说着转向梁萧,喝道,"臭小子,老夫暂不杀你,瞧你将来如何报仇?"转身抱起萧冷尸首,走出两步,蓦地纵声惨笑,足下一疾,向着山下一阵风去了,所过之处,鸟雀扑簌惊起,只听笑声去远,凄厉犹如狼嚎。
花晓霜瞧他去远,心神陡弛,忽觉一阵头晕腿软,坐倒在地。梁萧心头一惊:"莫非老怪物暗下了毒手?"纵身抢上,将她搂住,涩声道:"你没事么?"花晓霜身子发抖,忽地伏在他怀里,抽泣起来。
梁萧瞧出她只是后怕,放下心来,拍拍她肩,转身抱起玉翎遗体,只觉入手冰冷,心中不由茫茫然一片。花晓霜见他发愣,拭泪道:"萧哥哥,先放在庵里,再做棺木好么?"梁萧木然点头,到了庵中,却坐在遗体前,一言不发。花晓霜瞧他神气古怪,生怕他做出傻事,不敢稍离,只握着他手,陪他坐着。
默然许久,梁萧忽地叹道:"晓霜,你说得对,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。伤人者自伤,天地之间,原是有报应的。"花晓霜听他说话,心头一喜,柔声道:"萧哥哥,我是急了,唉,才这样说那个大恶人,其实,他......他也......也挺可怜......"
梁萧摇头道:"你听我说,他虽然可恶,但若论罪孽深重,却未必及得上我......"当下将与南朝群雄结怨,一怒之下从军攻宋等事一一道来,只听得花晓霜目瞪口呆,脑中乱哄哄一片。梁萧直说到钱塘坠江,苦笑道:"我本来不信鬼神,如今却有些茫然,大约我杀孽太重,老天降罪,先让我连累阿雪惨死,又让我亲手杀死母亲,还不许我再向萧千绝寻仇。"他顿了一顿,又道,"我统率大军,杀人如麻,是为不仁;连累义妹惨死,自己苟且偷生,是为不义;我本爱莺莺,却又怜你孤弱,将她迫走,是为不忠于情;错手杀死母亲,不能为爹报仇,是为不孝。我这般不仁不义,不忠不孝之徒,苟活世间,真是天地之羞!"
花晓霜只听得浑身乏力,泪眼迷糊,心道:"原来萧哥哥是怜我孤弱,并非真心喜欢我?我......却当他只想与我一起,我真是个大笨蛋,大傻瓜......"却听梁萧又道:"晓霜,你心肠最好,将来一定荣归极乐,我罪孽深重,势必沦入阿鼻地狱,永世不得超生......唉......我当真配你不起的,明日便托九如大师送你回天机宫,世上胜过梁萧的好男儿成千上万,你必能找到称心夫婿......"
花晓霜一惊,牵住梁萧衣袖,叫道:"我......我不去,我不回去。"梁萧皱眉道:"晓霜,你要听话。"花晓霜泪如泉涌,哽咽道:"我死也不离开你,如果......如果萧哥哥沦入阿鼻地狱,我也不去什么极乐世界,最好做一个小鬼,永远陪你受苦。"她越说越伤心,不由得放声大哭。
梁萧亲手杀死母亲,负疚极深,早已万念俱灰,只是怕花晓霜伤心,故意自承喜爱柳莺莺,想断了她的痴念,将她骗走,而后寻个僻静所在,引刀自尽,一了百了。哪知她宁死不去,梁萧恶斗一日,又迭经惨变,早已心力交瘁,情急之下,但觉痰气上冲,竟然昏了过去。
迷糊了好一阵,梁萧醒转过来,环顾四周,却是庵堂后的卧室,被衾帷幕上,犹有母亲留下的缕缕幽香。梁萧心中剧痛,挣起身来,却听庵堂中传来低低人语。梁萧撩开一线竹帘,觑眼望去,却见花晓霜双手合十,跪在蒲团上,凝视观音塑像,含泪说道:"......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,弟子花晓霜,在此许下愿心,弟子不才,情愿毕生行医,萧哥哥向日每杀一人,弟子来日便多救一人,但使一息尚存,便永无休止。弟子别无所求,只求菩萨垂怜,但凡萧哥哥所犯罪孽,均由弟子承担,但凡萧哥哥所受痛苦,均由弟子承受。倘若不能,晓霜愿随梁萧哥哥堕入阿鼻地狱,历经万劫,永不超生......"
花晓霜将心愿念诵两遍,正要拜伏,忽听从旁传来竭力压抑的哭泣声,掉头看去,却见梁萧手攥竹帘,早已哭倒在地上。她心头慌乱,上前扶起他,道:"萧哥哥,你......你什么时候醒的?我......"梁萧忽地双臂一环,将她搂住,号啕痛哭,他这一抱力量甚大,晓霜几乎喘不过气来,但又不忍动弹,只好傻傻站着。
梁萧哭到身子发软,才放开她道:"晓霜,我先前说话都是骗你,我并非不喜欢你,我......我只是不想活啦,活着一日,便有一日痛苦,如此苟活,又有什么意思......"花晓霜心中百味杂陈,也不知该是欢喜,还是悲伤,伸手抚着梁萧鬓发,柔声道:"萧哥哥,做过的事虽然不能挽回,但前二十年为恶,后四十年若能行善,那也是好的。"
梁萧默然一阵,点了点头。花晓霜握住他的双手,凝视着他,认真地道:"萧哥哥,我求你一件事,好么?"梁萧道:"你说。"花晓霜缓缓道:"萧哥哥,请你无论如何,都不要寻死,但有一线生机,都要好好活着。"梁萧愕然,良久叹道:"好,我答应你。"
花晓霜知他一诺千金,必不反悔。不觉破颜而笑,将梁萧扶起。二人手挽手坐了一阵,梁萧心情平复下来,劈砍树木,做了一具简易棺柩,盛放母亲遗体,又去附近借来骡马,扶柩北行。
未近大都,便见九如师徒与赵昺迎面赶来。尚在远处,九如便叫道:"小子,你倒是脱身了么?嘿,找得和尚好苦。"大步流星,赶到近前,笑道,"和尚伤势一好,便去大天王寺闹了个天翻地覆。八思巴那厮倒也硬气,宁挨和尚的拳脚,也不肯透露半句。和尚见他义气不弱,也不好过分相逼。但他不说,和尚就不会打听么?四下里一问,才知你被马车装走了,一路寻觅,总算没错了方向。"说罢捻须大笑。
梁萧心中感动,拱手道:"大师如此挂心,梁萧感激不尽。"九如把眼一瞅棺柩,道:"这是谁?"梁萧黯然道:"这是家母。"九如白眉一轩,诧道:"这却从何说起?"梁萧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。九如听得须眉戟张,怒道:"萧老怪白活了一把年纪,这件事做得混账之至。哼,他去了哪里?和尚非得逮着他,斗上个三天三夜。"梁萧道:"我答应家母,不再向他寻仇。大丈夫一诺千金,此事就此作罢,勿须再提,晚辈如今只想南归,将家母与家父合葬。"他心灰意懒,语气大是萧索。
九如见他如此,暗道:"这小子霸气尽消,颓丧至此么?也罢,且由他去了。"一时不再言语。梁萧停柩城外,独自进城,向郭守敬告辞。郭守敬问明缘由,惊诧不已,想到梁萧空负奇才,却时乖运蹇,无法用世,不由得好生遗憾,本想送他出城。梁萧婉辞谢绝,郭守敬无奈唤来酒水,与他对饮三杯,洒泪而别。
九如师徒、花晓霜三人伴着梁萧扶柩南归,沿途只见兵马络绎不绝,向北开发,士卒面容愁苦,说话却是江南口音。略一打听,却是忽必烈颁下圣旨,在江南征兵,讨伐高丽、日本。梁萧不由叹道:"九如大师,你见识卓越,梁萧有不明之处,尚请指点迷津。"
九如道:"但说无妨。"梁萧道:"敢问天地之间,为何会有战争?"九如笑道:"这个么?但凡人有善恶之心,无餍之欲,便不免战争。"梁萧皱眉道:"什么叫善恶之心,无餍之欲?"九如道:"自古征伐,不外有道伐无道,无道伐有道。所谓有道无道,那便是善恶之心;两国交锋,斗来斗去,终不离攻城略地,夺人子女,便如始皇帝,汉武帝,乃至近代的成吉思汗,个个都是征讨不休,永无餍足,这就是无餍之欲了。"
梁萧沉吟道:"若能破除善恶之心,摒弃无餍之欲,那便天下太平,永无战争了么?"九如摇头道:"不然,当年如来执无法之法,欲破众生痴顽,但辛苦一生,终归入灭于娑罗双树之间。其后千载以降,众生痴者仍痴,顽者仍顽,战无休止,祸乱丛生。以如来之摩诃般若,无量慈悲,也难化解世间的戾气凶心,何况他人?"
梁萧废然道:"佛祖都没法子,看起来,天底下终归免不得战争了!"九如目光扫过道上兵马,嘿然道:"佛法为修身之理,绝非济世之道,是以统统都是放屁,不能当真!小子,我跟你说,与其探究什么道理,莫如率性而为,世上可怜人多得紧,瞧不过的,便救他一救,何必问什么道理?"梁萧忍不住道:"小子当真不明白,大师既不将佛法放在眼里,为何又以和尚自居?"九如笑道:"你瞧过乌龟壳么?你说人钻进到壳子里的厉害,还是跑到壳子外面的厉害?"梁萧迟疑半晌,方道:"这个似乎并无定准,要看乌龟壳有多大了,若是够大,人钻进去,怕是更要难些。"
九如哈哈一笑,摆手道:"小子恁地蠢笨了,不论龟壳大小,只能进的不算厉害,只能出的也不算厉害,须得能进能出,以无观有,以有观无,才是真正的厉害。哼,这个乌龟壳子么,便是佛法了!"
梁萧垂目良久,叹道:"以无观有,以有观无,这能否解作以死观生,以生观死呢?"九如笑道:"解得妙,正所谓生死互见,生死如一。"梁萧恍然明白,九如这是借题开导自己,让自己不要太过沉浸于丧母之痛,当下心中感激,抱拳道:"大师言如金玉,梁萧受教了。"九如冷笑道:"受教什么?道理自在人心,和尚不过白做个向导,引它出来。"梁萧点头称是。如此这般,老少二人高谈快论,排遣路途寂寞。花生嘴舌笨拙,从不费心思考什么道理,别人说话,他也只默默听着,半声不吭。
九如瞧梁萧根性猛利,不觉心生喜欢,说道:"梁小子,你不如拜和尚为师,与花生做一对亲亲师兄弟吧。"望着梁萧,眼里颇有期盼之意。梁萧瞥了晓霜一眼。花晓霜心中有气,红着脸道:"你要做和尚便做去,瞧我做什么?"梁萧一笑,在她耳边低声道:"你便是我的菩萨,我瞧着你,比谈佛论道还要欢喜百倍。"花晓霜面颊更红,耳轮被梁萧嘴唇轻触,更是如被火烧,口中不言,心里却很欢喜。九如瞧得,心道:"宁拆十座庙,不破一桩婚,罢了。"哈哈一笑,再不多言。
行不多时,到得通州地面。九如举目一瞧,忽地咦了一声。梁萧顺他目光瞧去,只见天地交际处,出现一个黑点,越变越大,顷刻间可见须眉,却是灵鳌岛主释天风,但见他神色慌张,来势却快得惊人。九如连叫晦气,心道:"乖乖不得了,说乌龟乌龟就到,这老乌龟最会缠人,和尚我还是溜之大吉。"一拍屁股,便想走人,忽听有人高声叫道:"梁公子,千万替老身阻他一阻。"梁萧循声望去,却见两人随在释天风之后,正向着这方全力奔来。其中之一正是凌水月,另一人却是灵鳌少主释海雨。梁萧不觉忖道:"释岛主这般颠三倒四,也非长久之计。"他新遭母丧,不忍瞧着别家离散,当即纵身而出,拦住释天风去路。
释天风怒道:"让开,让开。"无心恋战,想要绕过梁萧,梁萧使出"十方步",后发先至,复又抢在他身前,左掌"陷空力"内收,右掌"滔天炁"外攻,这一放一收威力绝大,释天风躲避不开,只得出手抵挡。拆了两招,释天风迫退梁萧,复又虚晃一枪,想要开溜。但梁萧的"十方步"变化无方,便似结成一个大小称意的笼子。释天风虽然轻功无匹,但论及咫尺变化,却不及"十方步"精妙,任是蹿高伏低,东驰西突,也难脱身。九如见状,乐得先瞧热闹,暂不逃走。
片刻间,凌水月母子赶到,见梁萧不负所托,不由得惊喜交集。但那二人攻守太急,想要相助,却苦于插不上手去。凌水月瞧得九如手中乌木棒,心头一动,双手合十道:"敢问是金刚行者么?"
金刚行者是九如早年绰号,多年来无人叫起。九如听得,不觉笑道:"区区贱号,难得释夫人还搁在心上。"凌水月见认对了人,心头一喜,说道:"拙夫心志失常,性情乖戾,还望大师广施功德,出手相助。"九如瞧着斗场,白眉微蹙。忽见释天风疾兜了几个圈子,发声长啸,斜刺里蹿起,这一下又快又巧。梁萧一个遮挡不住,被他凭空跳了出去。释天风双足尚未点地,忽听一声洪钟也似的长笑,乌木棒横空扫至。
九如这一棒来如惊鸿照影,无法可当。以释天风之能,也只得缩身闪避,只此停顿,梁萧旋风般抢至,又将释天风困于"十方步"中。
东西之盟
释天风脱身不得,哇哇怪叫,出手越发迅疾。二人以快打快,顷刻间斗到五十招上下。凌水月母子不知梁萧如何强到此等地步,只瞧得惊心动魄,不住称奇。
再斗数招,释天风迭使"仙猬功",梁萧不胜防范,手忙脚乱。九如见状,乌木棒一抖,喝道:"老乌龟看招。"忽地点向释天风数处大穴。凌水月听得这声,顿时老脸羞红,暗恼道:"这老和尚怎么口无遮拦,你叫他乌龟,岂非骂我不守妇道?"但情势急迫,也顾不得许多。
释天风被两大高手夹攻,反是精神一振,出手越见神妙,以一敌二之下,竟然不落下风。九如、梁萧越斗越惊:"合我两人之力,若还制他不住,岂不被天下人耻笑么?"各自起了好胜之念,梁萧足下越转越快,出掌快如闪电,九如手中木棒更似一条乌龙,只在释天风身周缠绕,但他自顾身份,每每出招,必先招呼,只不过一口一个老乌龟,言者无意,听者有心,凌水月面红耳赤,大觉气恼。
三人旋风般拆了十余招,释天风忽地一招逼开九如,双目陡睁,挥指刺向梁萧眉心,九如见梁萧吃紧,喝道:"老乌龟,瞧后面!"棒势如风,点向释天风"鸠尾穴"。释天风怒道:"那又如何?"头也不转,反手抓出,这一抓穷极天下之变化,九如一时不防,竟被他拿住棒头。刹那间,二人一起用劲,只听咔然脆响,乌木棒居中折断。九如赞道:"好个老乌龟。"白须飘飘,左拳携劲送出。释天风侧身一晃,半截木棒刺向梁萧,刷刷刷一连三击,快如惊风,将梁萧前身诸穴一并罩住。梁萧身形微侧,"十方步"露出破绽。释天风木棒一丢,纵声长笑,掠空而出。众人同时变色,情知任他使出"乘风蹈海",纵有天下之兵,也休想追他得上。
凌水月与释海雨齐声呵斥,左右抢出,释天风身化流光,如白驹过隙,自二人之间一闪而过。便在此时,忽见前方影动,花生一个箭步拦在前方。释天风适才几般变化,看来简单,实则用尽浑身本事,当此之时,诸般招式皆已用老,避让不及,怒喝道:"小贼秃,滚蛋。"双掌齐出,奋力拍出,花生举臂一挡,顿时发声惨哼,跌出两丈开外,爬不起来。
释天风被这一阻,也身不由己,倒退两步。九如、梁萧早已抢到,九如点他背心,梁萧则按他腰肋,释天风虽有"仙猬功"傍身,也抵不住两大高手合力一击,晃了一晃,咬牙瞪目,委顿在地。
梁萧得手,纵身抢出,叫道:"花生,你可好么?"花生狠吸一口气,撑地跃起,拍手笑道:"俺不碍事,就是胸闷些。"九如沉声道:"不要乱动,一长三短,吐纳九次。"花生不敢违拗,依言调息。
凌水月低头察看,见释天风并未受伤,方才当真松了口气。释天风怒道:"老太婆,我要跟老秃驴打架,不要回去......"九如、梁萧见他还能言语,俱是一凛,九如为防万一,再点他六处穴道。释天风额上青筋暴出,怒视九如道:"老贼秃,你做的好事。"凌水月眼圈一红,道:"也好,你既然嚷着要走,不若写纸休书,先休了我最好。"释天风一怔,低头咕哝。凌水月按着他肩,柔声道:"我想通啦,你定要四处走走,我也不拦你!唉,只要你带我同去,不论你赢了也好,输了也好,一路之上,终归有个照应。"释天风听到前面两句,神色大转柔和,但听到"输了也好"四字,勃然怒道:"放屁放屁,臭不可闻。老子怎么会输?老太婆说话不吉利。"说到此处,眼神忽转浑浊,生出狂乱之色。
凌水月见他心病又发,束手无策,忽听九如笑道:"释兄神功盖世,老和尚自认不如,这场架么,也不必打了。"释天风两眼发亮,叫道:"此话当真?""那还有假?"九如一晃手中半截乌木棒,说道:"这降龙杖乃是和尚的招牌,招牌都被释兄拆了,和尚想不服输也不成了。"释天风眉飞色舞,笑道:"不算什么,和尚你武功也很好,与我相比,也不过差上一分半分而已。"他说罢呵呵大笑,得意至极。
其实论及武功,二人难分高下,若有输赢,也多是运气。但老和尚胸中长空瀚海,胜负不萦于怀,瞧得凌水月神色凄凉,索性屈己从人,出口认输,解去释天风的心病。释天风心结一解,神志顿然清朗。凌水月望着九如,心中感激不尽,当即放下心事,与梁萧、晓霜畅叙别情,听说吴常青去世,不觉张口愣住,半晌道:"真是天妒英才,吴先生医道绝世,怎地就这般去了!我还拟送老头子去崂山,求他医治断根,但如今......唉......"长声喟叹,愁眉不展。花晓霜道:"师父说过,心病本要心药医,解铃还须系铃人。释岛主他心结一解,只须静养两三月,当能康复了。"她声音甚小,但字字清晰,语调柔和,令人不由自主便会信服。凌水月笑道:"我却忘了,霜儿是吴先生的高足呢。"晓霜红着脸道:"姑婆婆哪里话,我连师父一成本事也及不上的。嗯,我献丑开个方子,释岛主照着服了,或许好得快些。"凌水月执住她手,欢喜不尽。晓霜取出纸笔,写了药方,说道:"三月之内,不可妄动肝火,更不可四处奔波劳苦,与人争强斗狠。"
凌水月闻言忖道:"以老头子的武功,倘使撒起疯来,凭我和海雨,决然困他不住。"略一斟酌,笑道:"敝岛在五台山下有所别庄,老身欲携老头子前往休养。众位若是不弃,不妨也去盘桓几日。"梁萧摆手道:"我要护送家母南归,难以从命。"凌水月问明缘由,大失所望。忽听九如笑道:"也罢,和尚也想去五台山瞧瞧,便陪贤伉俪走一遭吧。"凌水月转忧为喜,称谢道:"有大师相陪,万事无忧了。"九如只怕孤掌难鸣,让花生同行。花生听说要与梁萧、晓霜分别,心中不舍,瘪嘴要哭,跟九如拗起气来。花晓霜劝道:"花生,待安置好梁伯母,我们再来寻你。"小和尚知她不打诳语,方才收泪点头。
众人依依相别,释海雨将梁萧拉到一旁,低声道:"梁兄弟,今日一别,不知何时再见,大恩不言谢,来日但有所遣,灵鳌岛上下慨然赴命,绝无二言。"梁萧允诺。释天风叫唤众人解穴,众人装作不闻,气得疯老头哇哇怒叫,偏又无如之何。
梁萧辞过众人,与花晓霜、赵昺启程向南,风尘仆仆行了十余日,抵达襄、樊附近的乱葬岗子上。梁萧置备棺椁,将父母合葬,入土之时,不免大放悲声,花晓霜费尽言语,好歹将他劝慰下来。二人在坟前结了两座茅庐,守冢尽孝。
如此闲暇无事,梁萧、花晓霜各自教导赵昺修文习武。赵昺天性不爱习武,进境缓慢,学文倒是一点便透,甚为颖悟。梁萧寻思道:"大宋崇文黜武,亡失天下,这孩子却是全不明白。"但他对打杀争斗早已厌倦,加之母亲惨死,父仇难报,心灰之余,对武功一道也已再无兴致。赵昺不肯用心,他也不勉强。
三月工夫转瞬即过。这日早饭过后,赵昺照例背诵唐诗,晓霜听他背诵如流,甚感欣慰,出庐寻着梁萧,喜道:"萧哥哥,昺儿诗词俱都能背,字也认了好多,再过两天,我便想教他作文啦。"梁萧点了点头,说道:"一切由你。不过,三月孝期将满,我想到天机宫走一趟。"花晓霜一惊,脸上血色尽失,颤声道:"你......你又要送我回去?"梁萧笑道:"你误会什么?我去天机宫,是为了我们的婚事。"晓霜面色顿转绯红,一颗心突突乱跳,垂头道:"你......你又拿我寻开心!"梁萧拉住她手,叹道:"我虽然不是什么乘龙快婿,也总要见见泰山泰水吧。不然你我私订终身,花大叔脸上不好看。"晓霜看他一眼,暗想:"私订终身有什么不好,只要和你在一起,旁人怎么说我都不在乎。"想罢又觉自己过于大胆,面颊发烫,轻声道:"随你吧......"
梁萧笑笑,抚着她满头青丝,叹道:"萧哥哥虽然没什么本事,但也不能苟且从事,让你受屈。"花晓霜心头发堵,说道:"我才不受屈,你......你也不是没本事......"梁萧摆手道:"我上不能匡济天下,下不能孝敬父母,除了打架杀人......嘿,打架杀人,又算什么本事。"意态萧索,起身转入屋内。晓霜默然无语,望着地下怔怔出神,心道:"如何想个法子,教他忘掉以往不快,振作起来。"赵昺大眼晶亮,盯着晓霜,小脑瓜琢磨一阵,终是猜不透二人心思,只好捧起诗书,低声诵读。
三人各怀心事,收拾东行。走出不远,便见大道上烟尘弥漫,队队人马驰往西南方向。骑者俱都携刀挎剑,一瞧便是草莽中人。梁萧不觉暗自留心。
走了约摸二十里路,赵昺见道旁有座茶社,连叫口渴。梁萧只得歇下脚,摸出一枚铜钱,讨了两碗茶水,一碗递给赵昺,一碗给晓霜。赵昺喝了两口,抬眼诧道:"叔叔,你不喝茶么?"梁萧笑道:"叔叔不渴。"赵昺一撇小嘴道:"要喝大家喝,你不喝,我也不喝。"梁萧忖道:"这小孩儿挺讲义气。"甚是激赏,端过晓霜的茶碗喝了一口,赵昺露出笑容,这才咕嘟嘟大喝起来。花晓霜低声道:"萧哥哥,盘缠不够了么?"梁萧笑道:"一会儿便有了。"花晓霜心头一酸,想到一路上每到缺衣少食之时,梁萧总是借口避开,由着众人先吃。别人少有注意,她却都瞧在眼里,心里常常难受。
正自出神,忽见道上又来两骑,在茶社外停住,两名骑者边说着话,迈步跨了进来。一照面,双方各露惊容。为首的黄衫男子还过神来,朗笑道:"是梁兄弟么?一别数载,叫明三秋好生挂念!"梁萧长身站起,跨上一步,拦在晓霜二人之前,淡然道:"得蒙明主事挂念,幸与不幸,倒是难说得很。"来者正是明三秋、明三叠兄弟。当年为争天机宫主,明三秋曾与梁萧在灵台大战,此时相逢,梁萧不免大生警惕。明三秋却意态从容,望晓霜笑道:"巧得紧,霜小姐也在?"花晓霜乍见故人,喜悦却是多于惊讶,忍不住道:"明主事,家父母可还好么?"明三秋笑道:"令尊好又不好,令慈可是大大的不好,几乎连命都丢了呢?"这几句话一出口,花晓霜直吓得脸色惨白。
梁萧见明三秋说这话时,面带笑意,不由忖道:"这厮当年被我制住,如何得了自由?难道说天机宫又出乱子。若论使奸弄诡,十个花大叔可也不是他的敌手。"当下对晓霜笑道,"明主事开玩笑,你别放在心上。"花晓霜一愣,松了一口气,心道:"敢情他是开玩笑,萧哥哥怎么瞧出来的?"
却听梁萧淡淡地道:"明主事得意得紧啊。"明三秋笑道:"明某数十年心结一朝得解,自然得意。"梁萧忖道:"你数十年苦心孤诣,便是要夺宫主之位,一朝得解,那就是宫主之位到手了......"忽地哈哈大笑,手臂一长,拿向明三秋心口。明三秋瞧得梁萧眼神飘忽,早有防范,梁萧抓势未到,他已纵身跃出,梁萧指尖擦衣而过,不由心头一凛。
明三秋更是骇然,本以为这一退足可避过天下任何擒拿手法,谁知几乎便被梁萧拿住,倘若心无防备,只怕早已着了道儿。一招之间,二人都生戒心。梁萧一挥手,"滔天炁"向前涌出。明三秋挥袖一挡,便觉一股巨力冲上来,胸口乍热,暗惊道:"好霸道的掌力。"身形一转,斜扣梁萧手腕。梁萧见他招式之中几乎再无数术痕迹,不觉赞了声"好",翻掌横撩。明三秋爪势回缩,笑道:"足下也不坏!"说话间,两人拆了七八招。明三秋越斗越惊,数年来,他将"东鳞西爪功"练得出神如化,脱出数术约束,趋于圆熟,谁料这生平宿敌竟也精进至此,更令人惊畏。
拆到二十招上,梁萧见明三叠负手旁观,忖道:"这厮也不是好人,如此隔岸观火,必有诡计。"心念电转,刷刷三掌,向明三秋劈到。明三秋见来势猛恶,正要抵挡,忽觉梁萧劲力陡消,未及转念,只见他倒掠而出,欺至明三叠身前,明三叠未及抬手,已被扣住胸口。明三秋知他心意,垂手笑道:"避强凌弱,算什么好汉?"梁萧听得一怔,点头道:"好,我不伤他便是。"随手拍了明三叠穴道,丢在一旁。旋即挥掌拍出,掌未到,风先至,激得砾石飞射,声威慑人。
明三秋长吸一口气,方要挥拳相迎,忽听有人叫道:"且慢动手。"梁萧心神一震,应声收了掌力,掉头望去,只见十余骑泼啦啦飞驰而来,遥遥还有马车相随。梁萧认出为首一人正是花清渊。数年未见,他唇上髭须已浓,面容却似苍老了许多。
梁萧见他无恙,心中惊喜,回顾明三秋,却见后者嘴角含笑。惊疑中,花晓霜早已按捺不住,颤声叫道:"爹爹。"花清渊听得叫声,顾不得骏马奔驰正疾,翻身跳落,疾奔而来,将女儿一把搂入怀里,泪如泉涌,口中叫道:"好孩子,好孩子。"花晓霜百感交集,口不能言,伏在父亲怀里放声痛哭。
梁萧见他父女久别重逢,眼角也是一热。这时其他人马也陆续赶到,除了"病天王"秦伯符,童铸、修谷、左元、杨路俱都在列,天机七鹤倒来了五人。众人见得梁萧,神色古怪,既似惊讶,又似愤怒,一时各自下马,站在旁边,瞧着远处两乘马车,缓缓驶近。当先马车近前停妥,车帷掀开,花无媸举步踱出,花慕容则随在身后。梁萧心中暗凛:"连花无媸都出宫来了,天机宫算是精英尽出了。难道出了什么大事?"当下拱手道:"花前辈别来无恙。"
花无媸望着他,淡淡笑道:"托福,还过得去。"梁萧不愿与她多言,正欲向花慕容问候,哪知花慕容神色冷淡,偏过头去,不由奇怪,琢磨未定,却听秦伯符叹道:"梁萧,你倒长大啦!"梁萧胸口暖热,拱手道:"秦天王一向安好?"秦伯符望着他,眼神数变,忽地叹了口气,捋须点头。
花清渊收拾心情,将女儿上下打量,本以为这些日子,她必然形销骨立,病得不成样子,哪知一见之下,花晓霜一扫恹恹病容,肌理莹润,隐有光泽,平添几分娇艳,眉宇之间则多了几分风尘之色。他一时惊喜不胜,叹道:"霜儿,我去崂山探你,却只见得吴先生的坟茔,唉,当真......当真急坏为父了。"花晓霜也破涕笑道:"爹爹,多亏萧哥哥,这些日子,我......我都与他在一起。"想到梁萧便要向父亲提亲,不觉春色染眉,羞红了脸。花清渊听得这话,面色一僵,勉力笑笑,正要与梁萧说话,第二辆马车却已到了。当下上前两步,掀起车帷,只见凌霜君抱着一个襁褓,从车中钻了出来,瞧着晓霜,眉间一颤,泪水夺眶而出,晓霜也扑上前去,母子二人又落泪一回。
晓霜哭过一场,心中悲戚已宣泄了许多,只哭了两声,便还过神来,瞧着明三秋,皱眉道:"你......你尽会骗人,家母好好的,你怎说她大大的不好,几乎连命都丢了。"众人俱是一怔,明三秋却笑而不语,凌霜君双颊泛红,在晓霜耳边低语了两句,花晓霜一愕,瞪着襁褓中的婴儿,脱口道:"他......他是我弟弟。"凌霜君微笑点头,花晓霜顿足急道:"既是难产,就该在宫里好好休息,即便出来,也不能站在当风的地方!"她情急口快,将母女间的隐秘话儿一口气说了出来,凌霜君面如霞烧,气道:"哎呀,你这孩子......"晓霜还醒过来,也是面上一红,低了头,挽着母亲走到避风处。
梁萧恍然大悟,叹道:"原来如此。"明三秋笑道:"花宫主天赐麟儿,是大大的喜事,但失了爱女,心中忧郁,自然不是好事,今日一家团聚,可喜可贺。"花清渊叹道:"哪里哪里,全是托了众位的福。"梁萧皱眉道:"明主事,你何必与我绕圈子,惹来老大误会。"明三秋笑道:"若非如此,岂能见到阁下的真功夫?"
秦伯符忽道:"梁萧,明老弟再非主事,已继黄鹤之位了。"梁萧微微点头。明三秋长叹道:"多亏清渊兄量大如海,宽宥明某的罪过。想当年,我一心夺宫,但经那日之后,方才明白,天机宫本以隐世为务,清渊兄性子冲淡,做这宫主再也适合不过。现如今,明某但求专心武功学问,再无奢念!"梁萧恍然大悟:"原来他说‘数十年心结一朝得解’,却是这个意思,我又会错意了。"想到他抛却名利,专心学问,不由好生相敬,拱手道:"方才多有得罪,还请明前辈见谅。"明三秋摆手笑道:"前辈二字愧不敢当。"
花清渊默默瞧了梁萧半晌,叹道:"梁萧,多谢你这些日子照看晓霜......"话未说完,却听花无媸轻轻咳嗽道:"清渊,你过来,我有话说。"花清渊愣了一下,走上前去,花无媸拉住他手,道:"你与梁萧久不相见,须得好好说话才是。"说话声中,食指如飞,在花清渊手心悄悄划动。说话完毕,方才放开他手。花清渊面颊微一抽搐,转过身来,挽住梁萧道:"梁萧,我有几句话,不知当讲不当讲?"
梁萧心中疑惑,点头道:"花大叔有话直说,梁萧无有不从。"花清渊默然片刻,低声道:"我此次出宫,着实要办三件大事,第一便是寻找晓霜踪迹,天幸得你照拂,她也安然无恙,第二件么......"他凑近梁萧耳边,似欲低语,梁萧心知必是紧要为难之事,想求自己相助,当下凝神细听,忽然间,只觉腰间"肾俞"、"气穴"、"中级"、"关元"四处大穴同时一麻,已被花清渊封住。
梁萧决未料到花清渊会动手暗算,毫无防范。但他身负"鲸息功",内力绝强,穴道一经受制,顿生反击,霎息冲开"关元"穴,脱口叫道:"花大叔,你做什么......"右臂猝然一振,花清渊只觉虎口发热,身子斜倾,几乎被他挣脱。
梁萧欲要再挣,背心劲风乍起,一道沉猛绝伦的内劲透背而入,这内劲当真再也熟悉不过,不由得脱口叫道:"秦天王......"话未说完,口中鲜血噗地喷了一地,双膝一软,单膝跪下,但兀自不倒,欲要奋力挣起。花清渊心生不忍,长叹一声,正要放手,秦伯符沉声道:"当心,这小子武功太强。"出手如风,又点了梁萧九处要穴。与花清渊一左一右,四只手沉如山岳,将梁萧死死按住。
剧变陡生,晓霜、赵昺俱是目瞪口呆,花晓霜惊呼道:"爹爹,秦伯伯......"正要迈步冲上,忽地后心一麻,已被凌霜君按住"至阳"穴,心中更是一惊,叫道:"妈......"赵昺却跳到花清渊腿边,拳打足踢,叫道:"放开我叔叔!"花清渊不料这小孩恁地凶狠,一时愣住。花慕容纵上来,将赵昺抓在半空,赵昺踢打一阵,浑身发软,哇地哭出声来。
花晓霜只觉芳心欲碎,望着花无媸,叫道:"奶奶,又是你的主意么......"花无媸脸色铁青,哼了一声,却不答应。
却听花清渊长叹道:"梁萧。我这次出宫,要做的第二件事,便是要倾一宫之力,将你擒住,以慰大宋军民在天之灵。"梁萧原本茫然无措,听得这话,心头豁然雪亮,惨笑道:"好,花大叔,你做得好。"说话声中,鲜血如线,自口角不绝淌下,落在黄土地上。秦伯符寒声道:"梁萧,此番擒你,虽是暗算。但你用天机宫的本事对付宋人,攻城灭国,杀人无数,当真罪不容诛。秦某虽从背后伤你,却是毫不愧疚。"他话语铿锵,字字如针,刺得梁萧心头大痛。一想到这两位生平最信赖的长辈出手暗算,凄凉之余,怨恨大增,咬牙道:"成王败寇,既然暗算,又何必婆婆妈妈?"秦伯符长眉一扬,怒喝道:"臭小子,你还不悔么?大丈夫敢作敢当,你做鞑子平章的时候,就没想到今日吗?你屠杀大宋百姓的时候,就没想到报应吗......"他与梁萧曾共经患难,嘴上不说,心中对他却是异常看重,见他误入邪途,早已伤心至极,骂得两句,只觉气往上冲,牵动痼疾,顿时面红耳赤,咳嗽不住。花晓霜急道:"秦伯伯,萧哥哥他早就后悔......"梁萧截断她道:"我做便做了,从没悔过,你再说一字,休怪我翻脸无情。"晓霜听他面目凶狠,口气决绝,不觉心头一颤,一低头,泪水滴滴沾湿衣襟。
天机宫众人见状,纷纷忖道:"这小子性情乖张,莫可理喻,难怪会犯下滔天大错了。"忽听花无媸冷冷道:"拿‘囚龙锁’来!"左恨弱取来一副铁枷,黑中泛紫,结构繁复,花清渊伸手接过,铐住梁萧手脚,发动机关,咔咔数响,将他手足牢牢锁住。花清渊叹道:"梁萧,寻常手段只怕困不住你,只得......唉......用上这个,怪只怪......只怪花大叔当年没将你从明归手中救出来,以致你误入歧途,今日被锁的,理应是大叔才对......"说到这里,不觉双目泛红。
梁萧低着头不发一言。花清渊喟然长叹一阵,将他放入马车之中。天机宫众人均是沉着脸,寂然而行。沉寂中,赵昺呜咽之声,听在众人耳里,更显刺耳。花晓霜浑身无力,靠在凌霜君身边,心如乱麻,主意全无。凌霜君见她容色举止,猜到她的念头,也不知从何劝起,只忖道:"霜儿生来本就命苦,怎么又遇上这个姓梁的恶徒,老天待她,当真太薄......"想着怔怔流下泪来。泪水滴在怀中婴儿脸上,那婴儿啼起来,凌霜君只得收拾心情,尽力哄他。
花晓霜听得哭声,忍不住问道:"弟弟叫什么名字?"凌霜君望着婴儿,眼中满是怜爱之意,柔声道:"我们唤他镜圆,小字圆儿。"晓霜喃喃道:"镜圆,破镜重圆么?"凌霜君脸一红,叹道:"你不在我身边,我孤零零的,几想一死了之,多亏你爹爹细心劝慰。唉,想不到过了这些日子,我恨他的意思也淡了许多,挨了几年,生下了他。嗯,你奶奶也说话算数,让我们寻你回去。"望着爱子,眼神说不出的柔和喜悦。花晓霜望着婴儿红扑扑的小脸,心中一酸:"好在他不像我,从小就要受苦。他将来会做天机宫主,我却只是一个命运多舛的女子,明日如何,全然不知......"想到梁萧,只觉心如刀绞,低下头去,凌霜君瞧在眼里,不由暗暗叹息。
行不多时,蹄声忽止,花清渊掀开车帷。梁萧放眼瞥去,但见暮色转浓,四周黑松林抱着一个百丈大坪,居中矗着木台一座,台上数十根火把烧得毕毕剥剥,散发着松香气味。台下则密密层层站了许多人,人数虽多,却无一人喧哗,个个沉气凝神,气氛凝重。
梁萧见这景象似曾相识,略一转念,骤然惊觉:"这里不是百丈坪么?"想起那日云万程歃血为盟,萧千绝孤身显威,自己失声一呼,以致母亲远走,父亲丧命。种种情形在心间一闪而过,不由嗓子发堵,心生凄凉。忽见一条人影越众而出,朗声道:"来的可是天机宫的诸位么?"梁萧闻声一惊,举目望去,只见来人颀长挺拔,英气迫人,正是云殊。
只听花清渊道:"云兄弟,你安排得如何?"云殊淡淡地道:"多蒙宫主照顾,此间万事已备,只欠东风了。"转头与花无媸、秦伯符见过,轮到花慕容,云殊声音转柔,道:"慕容!"花慕容轻轻嗯了一声,语气欢喜里透出一丝羞涩,道:"这些日子,你定然十分辛苦了。"云殊笑道:"辛苦是辛苦,但十分却算不上。"花慕容面一红,低声道:"当着众人,不要贫嘴。"云殊微微一笑。
花慕容叹了口气,忽道:"云殊,你说的那人已被我们拿住了。"云殊雄躯一震,颤声道:"当真?"此时秦伯符将梁萧带出车外,云殊瞧向梁萧,二人目光交接,云殊面色青红不定,忽地长声笑道:"好得紧,今日倒可以开个除恶大会了。"花清渊犹疑道:"云兄弟,此人与我天机宫实有莫大渊源,还请云兄弟高抬贵手......"云殊摇头道:"花宫主,换了他人,云殊尽可答应。然此人决计不可轻饶。"花清渊欲言又止,神色黯然,花慕容一咬唇,忽道:"云殊,我也知萧儿大错特错,可他自幼失怙,乏人教诲,抑且年少识浅,不免行差踏错,你瞧我面上......"话未说完,云殊已自摇头不止。
花慕容粉面一沉,还要再说,却听花无媸淡然道:"云殊说的是,梁萧对我宫虽有恩惠,但终是私恩,统兵攻宋,屠杀百姓,却是公愤,孰轻孰重,大家俱都明白。况且他一身奇术出自天机宫,若不将他正法,我宫四百年清誉必当毁于今日。"此话一出,天机宫众人均是一寂,花晓霜只觉天旋地转,瘫在凌霜君怀里,泪水狂涌而出。云殊面色一沉,蓦地厉声道:"将这奸贼押上台去。"何嵩阳应声出列,目光狠厉,冲梁萧脸上重重唾了一口,揪着他走上木台,重重掷在地上。众人不知发生甚事,哗然议论,云殊踱上木台,手臂轻挥,台下顿时寂然,无数崇敬目光,凝注在云殊身上。
云殊目光缓缓扫过人群,沉声道:"而今中土沦陷,蛮夷猖獗,云某丧师辱国,百死莫赎,本是无颜相见诸公。然云某人虽然驽钝,却终不忍亿万同胞号泣于铁蹄之下,做牛做马,为隶为奴。今日召集诸公,诚盼大家同心协力,练就一支雄兵,与鞑子再决雌雄。"台下的南方武人大都经历战乱,受尽亡国屈辱,听得这话,尽都热血沸腾,咬牙切齿,纷纷叫道:"对,将元狗赶回北方去。""我黑风寨五百人马尽听云大侠调遣。""咱们誓死跟随云大侠,杀他娘的狗鞑子,若留得一个,决不甘休。"众人哄然叫道:"对,留得一个鞑子,便不甘休。"
忽听老成者冷言道:"云大侠言辞虽壮,但兴兵复国却大非寻常,先不说当今元人兵强马壮,气焰正盛。便是重兴义军,也非易事。敢问粮草从何而来?军器从何而来?招兵买马,所需钱粮又从何来?"众武人大都只图一时痛快,哪想到这许多关节,经这么一说,顿时面面相觑,大感泄气。云殊微微一笑,道:"钱粮马匹,云某自有办法筹措,不出一月,当有足够银钱,供给数万兵马之用,还请诸公放心。"众人欣喜若狂,欢声叫道:"云大侠手眼通天,咱们不放心你,还能放心谁去?""若非奸臣当道,云大侠早就打败鞑子,中兴汉室啦。""是啊,云大侠的神机,顶得十个诸葛亮。""天底下的豪杰,数云大侠第一,谁不放心你,俺郭老三叫他血溅五尺......"
云殊连呼惭愧,但见众心如一,又感欢喜。双手一挥,让众人噤声,朗声道:"今日请诸位前来,本是要缔结一个紧要誓约,但眼下盟友未至,云某想先行了结一件大事。"说着一指梁萧,说道,"这人姓梁名萧,曾为鞑子平章,攻我城池,杀我黎民,当真罪不容诛。承蒙天机宫诸位高手相助,侥幸将他擒获,诸位说说,该将这厮如何处置?"
众豪杰又惊又喜,群情汹涌,叫道:"割舌挖心。""活剐了他......"无数怨恨目光射到梁萧身上。梁萧虽然四肢被缚,但意态倨傲如故,正眼也不向下瞧上一眼,众人见他如此嚣张,越发愤怒,纷纷刀剑出鞘,向着台前拥了过来。花晓霜张着小口,瞧得浑身发冷,偏又无力动弹,只觉眼前阵阵发黑,几乎昏了过去。
万夫莫敌
正当此时,忽听有人大笑道:"云老弟生擒此獠,可喜可贺,哈哈,不过此等趣事,怎能不让洒家掺和?"话音朗朗,将数百人叫喊一起压住。群豪举目望去,只见数十名金发胡人牵着骆驼马匹,从黑暗中迤逦而来。云殊朗笑道:"贺陀罗大师,你可是来得迟了。"贺陀罗银衫白发,翻身下马,笑道:"此等盛会,洒家总不能空手白来,货物搬运费时,耽搁了一阵。"他双手一拍,身后走出一条九尺巨汉,高鼻凸目,金发垂肩,肩上横一根径约三寸的八尺铜棍,担着两口大木箱,他足下行走甚快,然每走一步,双足便入地尺许。
众人正瞧得惊奇,忽见那巨汉走到贺陀罗身前,双肩一抖,两口木箱蓦地飞出三丈,越过众人头顶,坠在台前,哗啦声响,木箱寸裂,金光迸出。众人定睛一瞧,只见两口大木箱中,竟然装满根根粗大的金条。众人哗然一片,既惊叹黄金之贵重,又骇然于那巨汉的神力,要知这两箱黄金,不下千斤,那人却一掷数丈,浑不费力,这份气力,已然惊世骇俗了。
云殊动容道:"壮士神勇,敢问大名。"那巨汉喜上眉梢,将铜棍就地一戳,合手说道:"咱是钦察人忽赤因,得云大侠金口一赞,足慰平生。"他语言虽生疏,但字句却吐得甚是清楚。
秦伯符打量他一番,忽道:"敢问,阁下练的可是‘小黑魅功’?"忽赤因一愣,摇头道:"‘小黑魅功’是什么?"秦伯符紧紧盯着他,冷笑道:"当年‘无妄头陀’修炼‘大金刚神力’不成,另创一门邪功,每修炼一次,便要吸食活人鲜血。无妄自称‘小黑魅功’,一经练成,力大无穷。但杀人吸血,却未免邪毒太甚。后来,他遭受高手围攻,身受重伤,遁往西域,从此再无消息。"
忽赤因木无表情,静静听罢,笑道:"咱这气力是天生的,并非‘小黑魅功’。不过,咱早听说中原有门‘大金刚神力’,若能遇上,倒想会会。"秦伯符淡淡道:"你既然听说过‘大金刚神力’,那可听说过‘巨灵玄功’么?"忽赤因目光一闪,朗笑道:"原来阁下便是病天王,久仰了。"秦伯符点首道:"看来你是有备而来,少时秦某也想请教一二。"忽赤因眼里凶光一闪,嘿笑不语。贺陀罗忽地笑道:"云老弟,今日咱们究竟是来结盟,还是比武?"云殊应道:"自然是结盟。"贺陀罗指着金条道:"这些是洒家带来的见面礼,以表诚意。"云殊欣然笑道:"大师想得周到。"
贺陀罗目光一转,向梁萧笑道:"平章大人,你平素威风上哪里去啦?哈哈,所谓风水轮流转,人人都有倒霉的时候。"梁萧冷然道:"说得是,想必你也是游水回来的吧!"贺陀罗目涌怒意,冷笑道:"哪里话,多亏平章留下的造船术,我与云老弟才能渡海回来!"原来那日贺陀罗与云殊被梁萧丢在岛上,丧气之余,只得继续造船,梁萧虽然拖延工期,却也不想置二人于死地,所说造船之术大体不差,二人用心琢磨,过了月余,终于造出一艘海船,驶回大陆。
贺陀罗想起被骗之事,倍感恼怒,转向云殊道:"云老弟,这厮如何处置?"云殊笑道:"主随客便,大师以为该当如何?"贺陀罗笑道:"云老弟客气了,你们汉人名将岳飞有话说得好:‘壮志饥餐胡虏肉,笑谈渴饮匈奴血。’咱们结这东西之盟,乃是亘古未有之事,若用牛羊三牲祭拜天地,大落俗套,不如就拿这厮作祭,饮其血,食其肉,岂不快哉。"他虽是笑语晏晏,众人却听得头皮发麻。云殊怔了怔,蓦地咬牙道:"好,就这么办。"
花晓霜不觉尖声叫道:"不要!"叫声未竭,便听群豪纷纷叫道:"不错,对付如此恶人,正该如此。""将他剐了,方能消我心头之恨......"转眼之间,晓霜凄厉叫声便被众人怒吼声湮没不闻。花慕容再也忍耐不住,高叫道:"云殊,杀人不过头点地,何必这样折磨人?"云殊眉头一皱,还未答话,贺陀罗已笑道:"姑娘之言差矣,凡成大事者,岂能有妇人之仁?梁萧这厮杀人无数,叫他骨肉成泥,也不冤枉。"
云殊忖道:"说得对,当日我便是妇人之仁,狠不下心肠,以致被那些文官庸将处处掣肘,难以把持兵权,最终兵败崖山。从今往后,只要能驱逐鞑虏,恢复中原,什么事情我云殊都做得出来。既能与贺陀罗这等大恶人结盟,剐杀一个敌人算得什么?"当下向花慕容道,"我主意已定,花小姐毋庸再言。"
花慕容一怔,怒道:"人是我们拿的,如何处置也该天机宫作主。"云殊得天机宫资助,与花慕容更有婚姻之约,故而处处容让,不料她竟然在此处让自己难堪,不觉恼羞成怒,淡然道:"军国大事,哪容妇道人家插嘴?"花慕容不料他出言如此无礼,全不似平时体贴模样,不觉惊怒交集,眼中泪水乱滚,叫道:"好呀,这便是你的真面目了?我今天偏要插嘴,瞧你如何对我!"说罢便要跃上台去,与云殊动手。
花无媸伸手按住她,叱道:"慕容住口。云殊说得对,国家大事,你妇道人家不得干涉。"花慕容委屈得落下泪来,大声道:"妈,你也这么说?"花无媸长叹道:"事关天机宫数百年清誉,此刻除了置身事外,别无他法。"花慕容身子一颤,回头望着花晓霜,只见她双目含泪,眼里满是哀求之意,不觉胸中酸楚,捂着脸钻进马车去了。
云殊硬起心肠,不去理睬,沉声道:"何兄,你来执法!"何嵩阳笑道:"敢情好,这活剐歹人的勾当,老子最是在行,包管不让他死得痛快。"抽出一把牛耳尖刀,衔在口中,正要去撕梁萧衣衫,忽听一个稚嫩声音道:"何大叔,我来帮你。"何嵩阳侧目一望,却是靳飞之子靳文,点头道:"好,小文,这恶贼害你全家,你正该报仇。"靳文蹿上前来,狠狠踢了梁萧一脚,梁萧怒目陡张,神光迸出,靳文着他一瞪,心生怯意,不自禁倒退两步,吐了一口唾沫,恨声道:"你还凶?哼,何大叔,我先弄瞎他的招子。"他年少气盛,一心在群豪前逞威,蓦地抢过尖刀,狠狠向梁萧眼睛扎下去,不料梁萧虽被"囚笼锁"困住,但功力仍在,瞧得刀来,身子竭力向右一晃,靳文一刀扎空,雪亮刀锋自他面颊划落,血花四溅,割出两寸长一段血淋淋的伤口,深可见骨。靳文未能扎中一个被缚之人,羞恼异常,杀机陡起,反手一刀,戳向梁萧心口。花晓霜瞧了一眼,顿时眼前一黑,昏了过去。群豪皆叫可惜:"这一刀下去,岂不让这厮死得太容易。"
便在此时,一枚石子忽地破空而来,当的一声,击中尖刀,靳文虎口流血,尖刀顿时脱手飞出。只见人影一晃,明三秋大袖飘飘,卓然立在台上。天机宫众人无不变色。云殊惊道:"明先生,这是何意?"
明三秋摇了摇头,叹道:"梁萧算学独步古今,杀之可惜。"云殊沉住气,朗声道:"算学不过小道,社稷安危才是大节。"明三秋哈哈笑道:"好个大节,试问你杀了梁萧,便能复兴宋室吗?"云殊一愣,不觉语塞。明三秋道:"梁萧纵有千般不是,但他算学通神,乃是难得的人才,若云兄实在不忿,不妨废了他的武功,将他留在天机宫,从此潜心数术,绝迹江湖。"云殊尚未答话,贺陀罗阴笑道:"如此让他坐享清福,岂非便宜了他?"转头向云殊道,"时辰不早,快快了结此事,大家早些结盟为好。"云殊点头道:"此事不劳明兄过问,还请退下。"
明三秋负手冷笑,凝然不动。云殊眉间透出怒意,目视花清渊道:"花宫主,你说该当如何?"花清渊心中矛盾至极,尚未开口,却听花无媸冷冷地道:"明三秋,你自作主张,不将宫主放在眼里么?"明三秋微微冷笑,望着花清渊道:"花宫主,明某这数年来安心从事,不与你为难,只因为佩服你性子冲淡,有容人之量,若论其他本事,明某对你半点也不佩服。"花清渊面色发白,叹道:"不错,若论其他本事,花某远远不及明兄。"明三秋点头道:"若非梁萧出头,天机宫早已不属你花家。不过,明某虽然输与他,却输得心服口服,尤其算学一道,明某更是五体投地。明某自负平生,当真佩服的只得他梁萧一人。今日杀他,你们不过图个痛快。嘿,杀了一个梁萧或许不打紧,但只怕再过数百年,泱泱华夏,也未必能出一个与他颉颃的算学奇才。"他微微一顿,扬声道,"更何况,明某人最瞧不起的,便是明哲保身的缩头乌龟。"他目光扫过天机宫诸人,隐隐透出不屑之意。
花无媸面色沉静,冷笑道:"如此说来,明三秋你是不屑再做天机宫的人了?"明三秋哈哈一笑,冷声道:"你这些年来,千方百计,不就要逼我反叛,好出手对付么?好得很,今日明某如你所愿。"他将手一挥,沉声道,"从今往后,明三秋与天机宫一刀两断,所作所为,与天机宫再无干系。"
台下一片哗然,花无媸也有几分意外,明三秋这些年委曲求全,自己想要寻他不是,也难得把柄,不料他今日竟为一个往日对头破门而出。梁萧原已心丧若死,闭目就戮,却不料万马齐喑之际,为自己出头的竟是明三秋,一时心中好生不是滋味。
忽听贺陀罗哈哈笑道:"云老弟,这便是你说的:‘南朝武人一体同心,并肩协力’么?哈哈,好个一体同心,好个并肩协力!"云殊顿时面涨通红,扬眉道:"明三秋,你若定要附逆,云某可对你不客气了。"明三秋长袍一撩,沉声道:"请。"云殊沉喝一声,翻掌拍出,明三秋足踏奇步,错拳反击。云殊存心立威,出手极是狠辣,明三秋为救梁萧,也出了浑身本事,他骎骎然已是天机宫第一高手,真才实学,不在云殊之下。
转眼间,二人以快打快,旋风般拆到二十余招,云殊急于求胜,展开"惊影迭形拳"。这路拳法脱胎于"三才归元掌",虚实难料,运转如风。却不料当年明三秋败于梁萧之手,事后也曾精研这路掌法。他算术之精,当世之中仅次梁萧,武功更有独到造诣,反复揣摩,对掌法中的奥妙了然大半。此刻他瞧得云殊使出这路拳法,心中大喜。又拆十余招,忽听明三秋叫一声:"着!"中指倏地透过云殊双掌,拂中他"期门穴",云殊半身麻痹,倒退三步。众人不由齐齐惊呼,小书童风眠叫道:"公子,宝剑给你。"嗖地抛出长剑,云殊伸手接住,展开"归藏剑",刷刷刷一连九剑,扳回劣势。
二人疾若闪电,纠缠不定,熊熊火光中,两道人影越来越淡。蓦然间,剑光一亮,明三秋厉声大喝,火光忽又一暗,云殊仿佛一叶纸鸢,抛出丈余,重重摔下,挣扎不起。明三秋肩井处则长剑入半,身后露出明晃晃一截剑尖。
明三秋反手拔出长剑,血如泉涌,洇透半边衣衫。明三秋目视剑锋,苦笑道:"公羊羽啊公羊羽,我破得了你的掌法,却破不得你的剑法。厉害,哈哈,当真厉害。"蓦地身子一晃,以剑拄地,单膝跪在地上,鲜血顺着剑锋淌下,在木台上聚成小小的一摊。
梁萧瞧到此时,忍不住大声道:"明先生,你我今生无缘聚饮,黄泉路上,梁萧当与你把盏对坐,痛饮三百大杯,少喝一杯的,便不是好汉。"明三秋望着他,笑道:"好啊,说话算话,不要忘了。"梁萧点头道:"死也不忘。"明三秋笑道:"好个死都不忘。"两人相视一笑,明三秋蓦地挺身,剑交左手,朗声道:"还有谁人赐教?"众人见状,无不骇然。贺陀罗微微笑道:"好本事,我来领教领教。"此话一出,众人大不了然,要知明三秋已受重伤,贺陀罗此时出手,分明要拣便宜。他堂堂宗师身份,如此做派,未免太过无耻,即使是南朝群雄也都露出不屑之色。却听忽赤因呵呵笑道:"汉人说得好:‘杀鸡焉能用牛刀。’何必宗师出手,忽赤因便能奈何他。"满脸堆笑,提步上前。
明三秋见他逼近,心忖道:"此人气力奇大,出手势必猛不可当,万不能令他主攻。"长剑一斜,正要抢攻,却听秦伯符冷冷道:"明老弟,这一阵交与秦某吧!"明三秋诧然回头,却见秦伯符不知何时已上了木台,凝然而立。秦伯符叹了口气,瞧了梁萧一眼,颓然道:"我也不知是对是错,瞧你送命,终非我愿,但今日之后,无论你是死是活,秦某与你再无干系。"梁萧听得这话,嗓子一哽,眼角泛起泪光。
花无媸一蹙眉,沉喝道:"伯符,你也要步明三秋后尘吗?"秦伯符淡然道:"那又如何?"花无媸怔了怔,冷道:"罢了,此事我不管便是。"秦伯符叹道:"宫主海涵。"双掌飘飘,拍向忽赤因。忽赤因嘿然一笑,两拳抵住,二人身形微晃,足下木台顿时碎裂。秦伯符双目陡张,喝道:"小黑魅功!好贼子,还说不是?"忽赤因面带诡笑,并不反驳。
只见二人忽进忽退,拳法并无多少花巧,但一招一式,却都极尽刚猛。顷刻之间,四面火把被劲风打灭大半。天机宫诸人均知秦伯符的厉害,眼见忽赤因不落下风,皆感惊诧。
斗到间深处,忽赤因蓦地尖声怪笑,笑声凄厉,听得众人头皮发麻。瞬息间,木台上卷起一道狂飙,寥寥数枚火把同时一暗,隐约见得黑影憧憧,起落不定,啊呀响起一声惨呼,又归寂然。忽听秦伯符喝道:"妖孽尔敢!"火把又是一亮,众人一瞧之下,大吃一惊,只见忽赤因抱着一人,嘴里死死咬着那人颈项,那人一身汉装,正是前来结盟的武人之一。忽赤因抱着那人狂奔,他身子原本高大,此时却似缩小了一半,蹿高伏低,形同鬼魅。秦伯符虽然空着双手,却也追他不上,不由连声怒吼。二人流光掠影般绕着木台转了一圈,忽赤因随手一抛,手中那人吧嗒堕地。众人围上一瞧,只见那人颈上血肉模糊,面皮蜡黄,早已气绝了。群豪惊怒至极,纷纷怒叫,拔出兵刃,向忽赤因拥去,只碍于秦伯符与他争斗甚急,一时不易抢上。
忽赤因饮罢人血,精神大涨,身子一舒,呼呼两掌挥出。秦伯符气为之闭,倒退两步,忖道:"传言果然不差,习练‘小黑魅功’的妖人,每吸一人鲜血,功力便能增长数成。"当下凝神应对,竟变为守势。忽赤因步步抢攻,忽地发声怪笑,跃在半空,掌如飞来山岳,直向秦伯符压到。这一掌重逾千钧,秦伯符抬手一挡,足下木板应声破裂,他只觉心口发热,几欲吐血,忽赤因却连声怪笑,双掌如风,连环拍落。
二人忽进忽退,各以神力相拼,掌力相交,笃笃作响。交得第九掌,秦伯符内息一滞,情知用力太甚,牵动痼疾,不由暗自叫苦。又见忽赤因第十掌拍到,只得勉力挡出。四掌相接,秦伯符喉头倏甜,蹭蹭蹭倒退六步,一跤坐倒,口中鲜血涌了出来。花清渊急忙纵上,取出一支青玉瓶,倾出药丸给他服下。
忽赤因收了掌,志得意满,长笑道:"巨灵玄功,也不过如此。"群雄正欲冲上厮打,忽见他昂首瞪眼,目中精芒暴突,扫视过来。群豪气势均是一馁,心中悲愤莫名,就当此时,却听远处有人朗笑道:"巨灵玄功不过如此,大金刚神力却又如何?"声若洪钟长鸣,震响当场。忽赤因脸色微变,放眼望去,只见北边两名僧人大步赶来,为首一人魁伟异常,正是九如,身后一人中等身材,却是花生。
赵昺害怕云殊发现自己,早先缩成一团,不敢作声,此时瞧见花生,忍不住探头叫道:"光头叔叔。"花生听他叫唤,哎呀一声,两三步蹿入天机宫诸人之间。众人纷纷阻挡,哪知小和尚活似一尾泥鳅,滑溜异常,东一扭,西一摆,眨眼工夫将拳打脚踢尽皆避过,一步抢到赵昺跟前。修谷在旁,挥掌拍出,却见花生身形忽矮,让过来拳,肩头从下方耸起,顶在修谷肘下,修谷只觉大力涌来,惊呼一声,倒飞出去,正撞着来援的童铸,二人滚作一团。花生顺手揽过赵昺,大袖一挥,接下花清渊一掌,呵呵笑道:"不送!"借势蹿出人群,转回九如身畔。
花无媸见花生欲来便来,欲去便去,视天机宫一众高手如无物,不由得大失脸面,沉声道:"九如和尚,你教的好徒弟!"九如捻须笑道:"不敢,不敢。"忽赤因鼻间哼了一声,高叫道:"你便是九如吗?我在西方就听过你的名字。好,你来,咱们较量较量。"九如并不理会,觑了梁萧一眼,笑道:"梁萧,和尚听说此间聚会,顺道瞧瞧,你怎么也在这里?"梁萧摇头苦笑,不知从何说起。赵昺指着天机宫众人,大声道:"他们合起来打叔叔,忒不要脸。"云殊已听到赵昺声音,此时看清他容貌,心中讶异:"圣上怎么到了这里?是了,定是被梁萧那厮裹挟而来,唉,只怪我一时大意,未能瞧见。"
花生见梁萧四肢被缚,血流满面,不由生起气来,叫道:"梁萧,谁打了你?俺给你出气!"忽赤因见九如师徒全不将自己放在眼里,勃然怒道:"小和尚,我自与你师父说话,你多嘴什么?"花生正自生气,圆眼一瞪,顶嘴道:"俺自与梁萧说话,你多嘴什么?"忽赤因大怒,狠狠瞪他,赵昺想起他吸食人血的模样,心里害怕,在花生耳边低声道:"光头叔叔,他咬人脖子,是个大大的坏人。"花生一点头,将赵昺交给九如。纵身跳上台去,走向梁萧。
忽赤因伸臂一拦,冷笑道:"小和尚,你做什么?"花生道:"俺要救梁萧,你让开些。"伸手在忽赤因小腹上一推。忽赤因有意卖弄,也不格挡,气贯全身,好似铜浇铁铸一般。哪知花生一推不动,猝然加劲,忽赤因但觉巨力迭起,一重接着一重,不由得身子一晃,倒退两步。他呆了呆,喝道:"小贼秃,好!"一拳直奔花生面门,花生一旋身,挥拳击他腰胁,忽赤因矮身出腿横扫,花生大喝一声,也随之出腿,双腿一交,忽赤因又是一个踉跄,几乎跌倒,心中大凛,呼呼两拳,击向花生胸口。
一时间,二人你来我往,斗成一处,西方群豪撕破嗓门,都给忽赤因打气,台下宋人恼恨忽赤因残杀同胞,只盼他败落,纷纷替花生助威。呼喊声中,台上二人斗得越发激烈,只见一个高大魁伟,状若擎天巨神;一个矮小敦实,仿佛矮脚罗汉,身量看似悬殊,但拳脚相加,却是不分高低。忽赤因出手虽快,但花生却每每后发先至,逼得他束手束脚,施展不开。片刻间,已被逼到木台边上。忽赤因情急大吼,忽地故伎重施,一掌扫灭火把,又将一名南朝武人抓在手里。可他未及吸血,就只听身后风响,肩上已着了重重一拳,喉头发甜,血没吸成,倒几乎吐出一口血来。他当即纵身狂奔,哪知花生使出"三十二身相",一晃身,抢到他身前,一招"马王飞蹄",踹向他的小腹。忽赤因躲避不开,只得抛开怀中之人,腾出双手,却不料花生原是虚招,左手探出,早将那名南方武人轻轻巧巧夺过,丢在一旁。那人自鬼门关走了一遭,站在当场发了阵抖,忽觉裤裆发冷,低头一看,敢情已吓出尿来。
忽赤因被花生处处进逼,脸上无光,霎时间发声厉吼,又抓一人,想要吸血长力,但他快一分,花生也快一分,他每抓一人,花生立时夺回。反复再三,忽赤因被小和尚逼得团团乱转,心中怒极,索性不再吸血,全力出掌。转瞬间,二人各凭神力,笃笃笃连交十掌,掌掌重逾泰山,声如沉雷,其势便如巨象相搏。
忽赤因气力每衰,必当吸血补充,此刻遭逢强敌,消耗既大,却又无血可吸,二十掌一过,渐感力怯。花生则是敌强一分,我强一分,"大金刚神力"自给自足,不假外求,一时拳风呼呼,越斗越勇。二人此消彼长,斗得数合,忽赤因出手稍缓,被花生觑得真切,忽地探手,扣住他左臂肘弯"曲池穴",向外一扭,忽赤因运劲回夺,花生顺势从他右胁下钻过去,手成虎爪,扣住忽赤因"至阳穴",劲透五指,忽赤因浑身顿软,偌大身躯已被花生高高托将起来,头重脚轻。花生借力便旋,旋得三旋,大喝一声:"去吧!"忽赤因昏头胀脑之间,被撺到木台下,摔了个唇破牙断,满口是血,半个脑袋尽都肿了。九如拄杖旁观,冷冷笑道:"小黑魅功也不过如此!"
南方群豪恨极了这吸血怪物,见此情形,轰然叫好,若非碍于云殊面子,早就一拥而上,将忽赤因生拉死裂了。那些胡人慌手慌脚抢上前来,将忽赤因拖回医治。
花生掼走忽赤因,纵身向梁萧抢到,忽觉劲风掠来,却是贺陀罗拳劲到了。花生未及抵挡,忽听九如哈哈笑道:"臭毒蛇,好久不见,咱俩也来亲近亲近。"手中木棒若怪蟒出洞,嗖地探出。贺陀罗只得放了花生,掣出般若锋,反手一截。九如手中木棒搭上般若锋,顺势旋转,贺陀罗虎口发热,兵刃几乎脱手,拳势忽转,击向九如怀中赵昺。九如闪身让开,啧啧笑道:"贺臭蛇,多年不见,你这手段还是如此下作!"贺陀罗阴沉着脸,右手舞开般若锋,左拳却尽向赵昺身上招呼。
花生见贺陀罗被师父缠住,转身蹿到梁萧身前,抓住"囚龙锁"运劲一拧,哪知那紫黑铁锁竟是纹丝不动。花生一愣,大喝一声,方要运劲再拧,忽听背后细响,似有物事破空而来,只得放开枷锁,信手一捞,但觉入手轻飘,摊开手掌,却是一枚细长松针。
九如一棒迫开贺陀罗,目视黑松林,嘿然道:"老穷酸,你来便来了,何必遮遮掩掩,躲躲藏藏,嘿,莫非怕老婆不成?"只听松林中飒然一响,公羊羽鹑衣敝履,飘然踱出,冷笑道:"老贼秃,你只顾卖弄嘴舌,不怕入拔舌地狱么?"身形一晃,落到木台之上。花无媸见他出现,面色顿转苍白,双眼盯着公羊羽,似要将他刺穿一般。花清渊望着父亲,也是手足无措。云殊正自束手无策,忽见公羊羽亲至,精神一振,叫道:"师父。"公羊羽冷哼一声,昂头望天,并不理会。
九如笑道:"老穷酸说得妙,这就叫做我不入地狱,谁入地狱?正是和尚大慈大悲、哀怜世人的写照。善哉,善哉,知我者,穷酸也。"公羊羽啐了一口,冷笑道:"人不可以无耻,无耻之耻,无耻矣。"九如笑道:"穷酸你不要掉文,和尚左右不懂。和尚只是问你,你到底帮着哪边?"公羊羽冷笑道:"总之不会帮你。"九如道:"依和尚看,你们杀了梁萧,也是于事无补,留着他,倒有许多好处。"公羊羽略一默然,缓声道:"若是寻常错失,却也罢了,但聚九州之铁,也难铸此一错,不杀此子,无以谢天下。"
九如大头连摇,说道:"不然,大宋奸佞当道,国势不振,大敌当前,却让三尺小儿登上帝位,号令群臣,当真荒唐绝伦。反之那忽必烈为人干练,内有聪睿之臣,外有虎狼之师。不比其他,比比国君的能耐,两国强弱便不问可知了。诚所谓:‘鹰隼之侧岂容燕雀安眠’。元人固然贪得无厌,但大宋败亡,也是咎由自取,乃是迟早间事。倘若将一国之亡归咎于一人身上,未免太过牵强了些。"群豪听得这话,虽觉不忿,但想起宋室衰微暗弱的情形,也不由大感沮丧。
公羊羽摆手道:"老和尚,你用出世人的嘴说当世人的话,未免大错特错。大丈夫在世,当顶天立地,锄暴扶弱,方才不违侠义本色。倘有强人横行,欺凌妇孺,你也袖手旁观,只说是:‘谁教她等如此孱弱’么?"九如道:"两国相争不同市井争斗......"公羊羽不待他说完,截口便道:"事有轻重,但其理相同。朝廷虽然腐朽,万千百姓又有何辜?元人蛮夷小邦,依仗强弓快马,逞一时之能,但本性贪蛮,肆于征伐,不明仁义之道,不通治乱之法。圣人道‘刚不可久’‘坚强处下’,马上取天下,岂能于马上治之乎?我汉室虽遭外患,国脉断绝,却仍有黎民千万,豪杰无数,即便败亡在前,但只要人心不死,道义犹存,便如神鸟凤凰,自焚于香木之中,重生于灰烬之外,岂是区区燕雀之辈,任人主宰?君不闻:楚虽三户,也必亡秦么?"南朝群豪听到此处,只觉痛快淋漓,哄叫如雷:"楚虽三户,也必亡秦。"
当年秦灭六国,楚人心怀怨恨,说道:"楚虽三户,亡秦者必楚"。事后果然一语成谶,灭亡暴秦的刘邦、项羽均是楚人。
九如冷笑一声,道:"这世间便是太多大丈夫、大豪杰,扯虎皮当大旗,砍来杀去,以致纷争不休。好,就如你老穷酸所言,你当年又为何发下那等毒誓,说什么大宋天翻地覆,也不动上半根指头?"公羊羽双眉一挑,道:"当年奸臣当路,昏君无道,害我家破人亡。后来不才武功有成,也曾动过报复的毒念,欲凭一人一剑,将那些昏君佞臣满门良贱杀个干干净净。"这番言语端的惊世骇俗,听得众人背脊生寒,皆想:"倘使如此,可是古今未有的绝大血案了。"
却听公羊羽声音转沉,说道:"只不过,我行刺路上,正巧遇上蒙宋两国交战,杀戮甚惨,不才虽然迂腐,却也心想:先不说蒙古觊觎,国势濒危,我弑君杀臣,倘若朝中无人承袭大宝,生出内乱,岂不予外敌可乘之机?再说,昏君佞臣固然一百个该杀,但家中老幼却无辜,杀之有悖情理。我心中虽有这般考虑,但却自知性情偏激,一旦动手,一发不可收拾。思来想去,终于按捺仇念,发下毒誓:即便大宋天翻地覆,也不动上半个指头。哼,旁人只道我公羊羽恋于私仇,不顾大局。殊不知,当初不被这毒誓困着,我三尺青锋出鞘,大宋朝早就完蛋大吉。"
此话说完,众人尽是默然,云殊心道:"我始终埋怨师父不顾大节,却没想到竟是这等缘由!"心中茫然一片,也不知孰是孰非。
九如洪声道:"老穷酸你总是有理,难道你一生从未错过?人谁无过,有过能改,善莫大焉。嘿,罢了,你有你的道理,和尚有和尚的念头,你我说不明白。如今大宋已亡,你也不必顾及誓言,咱俩便抄家伙说话,瞧你的剑管用,还是和尚的棒子厉害。"木棒一顿,白须飞扬。公羊羽微微冷笑,挽起长衫,袖手凝立。
忽听贺陀罗笑道:"公羊先生,这老贼秃多管闲事,不自量力,不如你我联手,给他点儿教训。"公羊羽睨他一眼,冷冷道:"西域竖子,无耻蛮夷,凭你也配与老夫联手?与我滚远一些。"贺陀罗被他喝得脸上青白,难堪至极,打个哈哈道:"可是你徒弟三番五次求我来的!"
公羊羽冷哼一声,望着云殊道:"是么?"云殊一怔,道:"是!"公羊羽双目陡张,沉声道:"你这叫饮鸩止渴。非我族类,其心必异,当年大宋徽宗联金灭辽,辽亡之后,却被金兵攻破汴梁,宋理宗联蒙破金,落得半壁河山也保之不住,你还想重蹈覆辙么?"
云殊额上汗出如浆,心中虽有不服,嘴上却不敢反驳。忽听花无媸冷笑道:"好迂腐的见识,合纵连横之道,自古有之。那些蠢皇帝不会用,咱们未必就不能用。"公羊羽蹙眉道:"我自教训徒弟,与你何干?"花无媸冷道:"他与慕容有婚姻之约,便是我花家的人,他要做什么,老身自会替他担待。"
公羊羽眉间闪过一丝讶色,继而冷笑道:"随你的便。"一指云殊道:"好,你走你的道,我过我的桥,从今往后,老夫再没有你这个徒弟。"他愤激之余,竟说出逐徒之言,云殊惊得张口结舌,愣在当场。
花无媸冷笑道:"一有事体,便是徒弟不是,当年逐走白朴,如今又要赶走云殊。呸,谁稀罕做你徒弟么?"公羊羽目有怒色,但瞧了花清渊一眼,终究忍住,把袖一拂,不耐道:"老和尚,打是不打?"九如嘿笑道:"暂且不打也罢,瞧你两口子斗嘴亲热,倒也别有兴味。"公羊羽大怒,脸色铁青,厉声道:"老贼秃,你讨死!"九如笑道:"讨死未必就是和尚。"两人凝神对视,一触即发,忽听梁萧道:"且慢。"二人回头望去,却见梁萧由花生扶着,缓缓站起,但花生费尽气力,也拧不开那"囚龙锁",急得他抓耳挠腮,眉头大皱。
梁萧对九如拱手道:"大师为我出头,梁萧感激不尽。但大丈夫立世,一人做事一人当,若为梁萧微贱之躯,损及大师佛体。梁萧九泉之下,万难安心。"九如盯他半晌,叹道:"你拿定了么?"梁萧道:"心意已决,还望成全。"
九如仍不死心,又道:"诚所谓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。虽有滔天罪孽,但佛法广大,尽可化解。你不如弃绝红尘,入我门下,洗尽今生罪孽,不再履足人世。"此言一出,公羊羽微微一怔,手捋颌下长须,低眉沉吟。梁萧叹道:"大师心意,梁萧领了,但所谓‘杀人偿命,欠债还钱’,我梁萧做了便做了,决不逃避!"这两句话斩钉截铁,掷地有声,群豪皆不由想道:"这人虽作恶多端,倒也是条汉子。"
九如听他这话,不由暗叹。要知古今罪人多有托庇佛法者,此辈一旦出家,便非尘世中人,只须不再作恶,无论官府江湖,大都不再追究,梁萧当真出家为僧,以公羊羽的身份气度,自也不便再寻他的麻烦。但若梁萧一心了断恩仇,不肯出家,九如纵有无量神通,也化解不开这段恩怨了。
贺陀罗眼珠一转,拍手笑道:"说得好,为人做事,就该死不悔改。做了便做了,后悔的便不算好汉。"九如听他阴阳怪气,趁机挑拨,心中有气,吹起胡须道:"老和尚就不算好汉!哼,向年心软放你一马,至今想来,真他妈后悔至极。来来来,今日若不分个死活,决不罢休。"不待贺陀罗答话,嗖嗖两棒点出,将肚皮里的鸟气,尽都撒在贺陀罗身上。贺陀罗心中暗骂,使出般若锋接住,两人出手如电,又斗成一团。
公羊羽盯着梁萧,面冷如冰,花生瞧得不对,一步抢在梁萧身前,张臂拦住。梁萧叹道:"兄弟,不关你事,你让开吧。"花生摇了摇头,闷声道:"一朝是兄弟,终生是兄弟。你是俺兄弟,那天你不丢下俺,俺今天晚上也不丢下你。"那日去天王寺之前,梁萧说的话花生俱都牢记在心,此时不假思索说了出来。梁萧听得心热如火,嗓子顿时哽住了。
花生望着公羊羽,粗声道:"读书的,你要想碰俺兄弟,先要胜过俺。"双拳一合,推向公羊羽,拳到半途,却又停住,说道:"俺拳头重,你若害怕,就立马投降,看你长得斯文,碰伤了你,俺心里也不痛快。"公羊羽听他絮絮叨叨,口气却甚诚恳,眼中透出一丝笑意,说道:"你尽力打,穷酸决不还手,打中了我,算你本事。"花生哼一声,心道:"读书的胡吹大气,你不还手,俺伸个指头,也让你四脚朝天。"想着伸手推出,正要运劲,公羊羽忽地向后大大跨了一步,花生一掌推空,不觉一怔,发声大喝,捏拳再送,直抵公羊羽胸脯,哪知拳劲方吐,公羊羽又退一步,于毫发之间,卸开花生的拳劲。花生心中惊怒,拳出连环,公羊羽心如明镜,料敌先机,每每在花生拳脚将到未到之际避开。花生差之毫厘,谬以千里,出拳虽快,却总是无法中敌。只见二人一进一退,转眼间,绕着木台转了十来个圈子。花生拳拳用力,却招招落空,胸口渐有胀懑之感,每出一拳,胀懑便添一分。出到三十拳时,花生身子一滞,面红耳赤,如同醉酒,摇晃着走了两步,托地一声,吐出一口血来。
群豪见此情形,俱都哗然,花生早先力败忽赤因,威风八面,哪知公羊羽一招未发,便将这小和尚逼得内息岔乱,口吐鲜血,这份能耐当真近乎天人了。
梁萧见公羊羽以料敌之法,挫败花生,心中骇然,忽地涌身一扑,横在花生身前,但苦于手足被锁,站立不住,一跤摔倒,脸上伤口立时迸裂,血如泉涌。公羊羽袖手而立,冷眼瞧他片刻,点头道:"很好,你小子虽不是东西,却还有点儿义气。老夫便不假手他人,亲手取你性命!"袖中墨光一闪,掣出青螭剑来,铮铮数声,将"囚龙锁"截为数段,说道,"我与你放手一搏,叫你死而无怨。"
梁萧站起身来,转眼望去,但见群豪披刀挂剑,虎视眈眈,心知今日难逃一死,回头望去,花晓霜依在车旁,满脸泪痕,大眼中充满关切。不觉昂起头来,扬声道:"好。"气凝双掌,正要出招,忽听花晓霜道:"老先生,你还记得我么?"公羊羽看她一眼,摇头叹道:"小丫头,你不用说啦,这次我才不饶他。"花晓霜惨然笑道:"我不求你饶他性命,我只求与他面对着面,说一句知心话儿。"公羊羽皱眉道:"不成,说话还好,倘若你小丫头哭哭啼啼,把老夫心肠哭软,那就再也杀不了人。"花无媸冷笑道:"原来你不仅是伪君子,还是胆小鬼么?"
公羊羽被她挤对,勃然变色,冷笑道:"好,小丫头,你过来。"花晓霜道:"妈妈制住我穴道,我过不来。"公羊羽凤眼生威,射在凌霜君脸上,凌霜君心头打了个突。公羊羽冷声道:"你放了她。"花无媸冷笑道:"你说放开便放么?哪有那么容易。"她一心与公羊羽赌气,公羊羽说东,她偏要说西,公羊羽说西,她又自向东了,反正处处抬杠,也不管有理无理。谁料话未说完,眼前一花,公羊羽已将花晓霜抓在手中,一旋身,掌出如风,与修谷、左元、明三叠各对一掌,那三人胸口如压巨石,各自后退一步。
花无媸自身旁侍女手中抢过一口宝剑,叱道:"清渊!"花清渊一愣,拔剑出鞘,但望着公羊羽,但却刺不出去。"太乙分光剑"非得二人同施,不然就威力大减。花无媸一人使剑,公羊羽浑不在意,形如大鸟,翩然转折,当空掠了个之字,绕过她的剑锋,转回台上。他这一来一去,似出入无人之境,花无媸惊怒交迸,发出号令,天机宫诸人应声抢上,各站一角,将公羊羽围在阵心。
公羊羽斜眼瞧了一匝,冷笑道:"花无媸,凭这区区九转八卦阵,也能困得住老夫么?"花无媸粉面凝霜,自忖道:"老穷酸允文允武,不世奇才,这阵势当然困他不住。但若如此作罢,又岂非便宜他了。"一时彷徨无计,侧目瞥了花清渊一眼,见他望着公羊羽,眼神茫然,不由暗叹一口气:"可恨清渊性子软弱,终不敢与他爹翻脸。"
公羊羽神色一敛,对晓霜道:"丫头,你说吧!但有言在先,你说话太多,我可不答应。"他怕晓霜说得多了,自己心肠一软,又如崂山那般放过梁萧。花晓霜转眼望着梁萧,梁萧也望着她,四目相对,晓霜泪水扑簌簌地落下来,留下两行清亮的泪痕,公羊羽瞧得不耐,掉头道:"婆婆妈妈作什么,有话快说。"
花晓霜伸袖抹了泪,强笑道:"萧哥哥,你还记得阿姨去的那天......你......你答应我什么话......"梁萧黯然点头。花晓霜抬眼望天,天上弦月如钩,黯然无光,忽然幽幽地道:"你答应过我,无论如何,都要活下去......萧哥哥,无论你在哪儿,我的心都似这天上的月儿,时时照着你,片刻也不会挪开的。"众人闻言,俱想:"这女孩儿情根深种,倒也可怜,唉,只怪梁萧这厮罪孽太重,怨不得我们。"
梁萧瞧了瞧那弯弦月,心道:"却不知黄泉之下,还能瞧见如此月色么?"就当此时,忽觉眼前微眩,双腿发软,竟似站立不住,不觉心头一惊:"糟糕,谁下了毒?"正要用功逼毒,忽听扑通扑通,撞击声不绝,定神一望,只见天机宫众人尽皆倒地,公羊羽一手抚额,足下踉跄,忽地盘膝而坐,瞪着花晓霜,脸上露出古怪神气。
梁萧正在吃惊,花晓霜忽然一挣,脱出公羊羽手掌,奔上来,喘息道:"我......我用了‘神仙倒’。"她脸色惨白,将一粒药丸塞进梁萧嘴里,用力将他一推,促声道:"快走......"原来,她趁说话之际,悄悄放出"神仙倒"。"神仙倒"是天下第一等的迷药,无色无臭,药效惊人,众人一时不觉,纷纷中招。
梁萧解药入口,头脑一清,握住花晓霜的纤手,叫道:"你也走!"花晓霜惨笑道:"我不能走,我要救醒奶奶他们。"梁萧一愣,花晓霜抽出手来,眼中满是泪光,凄然道:"你要走得远远的,记着我的话,别再回来。"梁萧怔了怔,挪不开步子。只在此时,忽听九如一声怒吼,似有极大愤怒。梁萧侧目一望,大吃一惊,敢情两人沉浸于离情别绪,那边南方豪杰均已倒地。九如步履踉跄,被贺陀罗逼得左右遮拦,险象环生。花晓霜一瞧症状,便知根底,失声道:"神......神仙倒!"梁萧诧道:"晓霜,怎么回事?"花晓霜也觉惊讶:"我并没用许多......再说......"她一指忽赤因一干人,"他们怎么还站着?"
众胡人面上均有诡笑,忽有一人哈哈笑道:"贤师侄当真与我同出一门,连迷药都用得一般无二。"说得竟是字正腔圆的汉话,花晓霜正自诧异,却见那人在脸上一抓,手中多了一张金黄须眉的人皮面具,其人眉目清癯,正是"活阎罗"常宁。敢情他混在人群中,趁众人关注台上,伺机下药,将数百南方豪杰一齐迷倒。
忽听贺陀罗发声怪笑,苍鹰般扑向九如,般若锋舞成斗大一团,向他当头罩落,眼瞧着便能手刃这生平强敌,忽觉背后风起,来势惊人。贺陀罗不敢大意,一掌反拍,荡开一块大石。梁萧石块掷出,掠过五丈之遥,一掌拍向贺陀罗。贺陀罗足下一旋,正要抵挡,梁萧身形陡转,双掌忽分,左掌呼的一声,将般若锋荡开,右掌变为爪势,扣住九如手臂,将他带了过来。九如长吸一口气,盘坐地上,运功逼毒。
刹那间,梁、贺二人身影交错,般若锋掠过梁萧肩头,带起一溜血光,梁萧一声厉喝,掌缘扫中贺陀罗右臂。贺陀罗痛彻心肺,矬退两步,一条手臂几乎失了知觉,不由心中大凛。忽赤因瞧出利害,呼哨一声,众胡人纵身而上,将梁萧围在中间。梁萧见其纵跃姿态,情知来的皆是高手,加上贺陀罗与忽赤因,自己今夜绝无胜算,但不知为何,当此危境,他胸中却无半点怯意,蓦地一手按腰,纵身长笑。
贺陀罗手臂中掌,酸痛难忍,他无必胜把握,决不轻易出手,瞧着梁萧大笑,只是暗自调息。云殊虽也中了迷药,但他内力甚高,一时尚未昏厥,盯着贺陀罗,咬牙道:"贺陀罗......你这算什么?你发过毒誓,要助我中兴汉室......"贺陀罗笑道:"你们汉人有句话,叫做:‘婊子无情,商人无义’!咱色目人既是做生意,那就是利字当头,敢问是跟着蒙古人有利,还是跟着你们这些亡了国的南蛮子有利?不过,老夫也没料到,你这堂堂大宋干城,竟是恁地好骗。"
云殊羞愤交加,厉喝道:"好贼子......你......"一口气上不来,吐出两口鲜血,昏厥过去。贺陀罗心中得意,哈哈大笑。忽听梁萧冷道:"好个利字当头!贺陀罗,你且瞧瞧,我这一掌有利还是无利?"左掌倏出,"滔天炁"汹涌激荡,去如沧海成空。贺陀罗为他气势所夺,神色微变,身形一躬,双掌奋力迎出,哪知梁萧掌到半途,向右一带,忽变作"涡旋劲"。这六大奇劲是梁萧还返陆地后所创,贺陀罗不知巧妙,拳劲顿被梁萧带偏,落到左近三个胡人身上,那三人有幸接下两大绝顶高手联袂一击,不及哼上半声,便即了账。
忽赤因见状,尖声厉啸,纵身跳起,挥棍砸向梁萧背脊。梁萧旋身一转,左掌仍是"滔天炁",右掌则变"陷空力",掌棍相交,忽赤因虎口鲜血长流,铜棍被两道截然相反的内劲大力一扯,变作一根曲尺,脱手飞出。梁萧不待铜棍蹿高,左掌变"陷空力",右掌变"涡旋劲",铜棍乍起乍沉,凌空一折,忽地扫向贺陀罗。
贺陀罗见梁萧转身应敌,正欲偷袭九如,拳劲未发,便见铜棍扫来,只好回身将铜棍一拳激回,梁萧并不硬接,左掌内吸,右掌外旋,铜棍借势一转,正与两名扑来的胡人撞上,那二人被铜棍拦腰一扫,筋残骨断,双双毙命。
两合之间,梁萧连毙五人,群胡魂飞胆裂,齐发一声喊,后退数尺。九如瞧得痛快,叫声:"好掌法。"解下葫芦,抛给梁萧,笑道,"如此掌法,当以烈酒壮之。"梁萧接过葫芦,拔塞痛饮一口,大笑三声,朗声道:"好酒,千古英雄事,不如尽一杯。"群胡见他睥睨四方的模样,俱有怒色,忽有一人一跛一跛蹿将出来,双袖一抖,以"满天星"手法射出无数银丸,打向梁萧的后背。
九如见梁萧全然不觉,急要招呼,忽见梁萧眸子里奇光暴涨,突然掉头,噗的一声,口中酒水喷得漫天都是,仿佛下一阵白雨。那银丸与酒珠一撞,敌不过"鲸息功"的真力,纷纷回转,较之来势还要迅疾十倍。那胡人躲闪不过,被银丸打个正着,周身蓝焰腾腾,顿时燃烧起来。那胡人凄厉嚎叫,双手乱抓,撕扯身上衣衫,但那蓝焰燃烧奇快,眨眼间衣衫焚尽,毒火烧入皮肉,嗞嗞作响。梁萧见他面皮烧破,竟又露出一张脸来,不是别人,正是火真人。
原来,火真人与常宁同时躲在胡人队中,他手足均残,恨透梁萧,见他饮酒,只当有机可趁,撒出"幽冥毒火"暗算,却不料竟被梁萧神功迫回。只瞧他手舞足蹈,号叫狂呼,霎时化作一团火光,跳动数下,扑倒在地,顷刻骨肉燃尽,仅剩一堆灰烬,为晚风徐徐一吹,四方散去。火真人平生以毒火伤人,却终究玩火自焚,落得尸骨无存。群胡见这毒火霸道至斯,一时噤若寒蝉,不禁再退一步。
梁萧一口酒喷死火真人,将空葫芦一掷,环顾四周,长笑道:"还有七人么?"他知道稍有稽迟,群胡腾出手来,南朝群豪无一得免,当下双臂呼地一抡,内劲如霆飞电走,扫向群胡。
花晓霜见梁萧独挡强敌,险象环生,不由心头乱跳,焦急万分,忽听公羊羽道:"小丫头,你给我解药,老夫既往不咎,哼,否则臭小子迟早没命!"花晓霜想了想,道:"放了你也好,但你须得答应,不......不与他为难。"公羊羽目中怒意一闪,厉声道:"你竟敢胁迫老夫?"花晓霜抿着嘴唇,心里面好不矛盾,既想放了公羊羽,让他退敌,又怕他对梁萧不利,取舍之间,委实难断。正踌躇间,忽听公羊羽大声叫道:"留心。"花晓霜只觉右侧风起,身子略偏,一枚金针击中手臂,微有麻痹。觑眼望去,只见常宁狞笑扑来,不及转念,使出"暗香拳法",双拳一拨一撩,常宁不料她中了"凝血针",还能出手,措手不及,竟被花晓霜狠狠摔了一个筋斗,唇破血流,爬起怒道:"小娘皮,摔你爹么......"公羊羽脸色一寒,喝道:"姓常的,你骂什么?"常宁被他一瞪,心中微怯,冷笑道:"公羊老儿,今儿可轮不得你嚣张,呆会儿,老子自当好好炮制你。"公羊羽只气得头发上指,想要跳起,偏偏用不上半点儿气力,胸中一时怒火乱蹿:"虎落平阳被犬欺,龙困浅水遭虾戏。老穷酸一生傲视天下,竟要受辱于这个奸险小人!哼,但要老子受小丫头胁迫,那也是万万不能。"
这时间,花晓霜忽然嗅到一丝异香,如兰似麝,但稍嗅数息,便觉心中烦恶,只听常宁拍手笑道:"倒也!倒也!"花晓霜脑中灵光一闪,叫道:"鬼麝魔兰?"常宁被她叫破毒药名称,不觉一怔,花晓霜趁机欺上,双拳挥出,常宁慌忙躲闪,但他武功平平,躲过左拳,鼻梁却被晓霜右拳击中,只觉眼鼻酸楚,金星飞迸,一时血泪交流。公羊羽由衷赞道:"小丫头,这一拳打得好......"常宁又惊又怒,叫道:"小娘皮,你......你瞧大爷的手段!"左手一挥,洒出一蓬红粉。花晓霜飘退数尺,但衣衫上仍是沾了少许,常宁伸手从腰间抓起一个盒子,揭开盒盖,只听嗡地一声大响,盒中蹿出百十只色泽乌黑、大如拇指的怪蜂,便如一团乌云,罩向晓霜。
花晓霜熟读《神农典》,知这怪蜂名叫"尸蜂",奇毒无比,蛰人无救,抑且身坚体硬,飞走迅疾,生来最爱吸食"血雨花",故而驱蜂伤人之前,须将血雨花粉沾在敌人身上。花晓霜虽知其理,但去掉花粉已然不及,况且尸蜂乱飞,只恐伤及旁人,当下暗运"转阴易阳术",挥掌拍出,这些日子她得梁萧相助,修为渐长,无须人畜为媒,也能将"九阴毒"逼出体外。九阴毒性质奇特,乃是天下所有毒物的克星,尸蜂与她掌风一触,扑簌簌堕下,顷刻间僵死一地。
常宁见此奇景,不由目瞪口呆,手忙脚乱,又抛出几样毒药。但花晓霜九阴之体,万毒不侵。常宁毒药无效,一时发急,正要使出拳脚,忽觉背后劲风压来,一时躲闪不及,被重物撞在背脊,喉头发甜,吐出一口鲜血。觑眼回望,只见那物乃是一名同伴的死尸,褐发深目,口中鲜血长流。
常宁一颗心扑地跳起,觑眼望去。场上已只剩五人,贺陀罗、忽赤因与三个胡人高手围着梁萧团团乱转。梁萧身被数创,浑身是血,却仍如出柙疯虎,猛不可当。一转身,又毙一人,信手抓住,挡开贺陀罗一掌,呼的一声向常宁大力掷来。常宁心胆欲裂,仓皇避过,他本是见风转舵之徒,见势不妙,拔腿便逃,三纵两跳,一道烟走得不见踪影。
梁萧心挂着花晓霜,故而连掷两具尸体,欲将常宁击毙,但他受伤不轻,内力衰减,急切间只能伤敌,不足以取他性命,见其遁走,暗叫可惜。只这略一分神,后心一痛,吃了忽赤因一记重手,梁萧吞下涌上的鲜血,如风般转过身子,双掌一沉一绞,咔嚓声响,忽赤因缩手不及,双臂齐断,不由得长声惨呼。
贺陀罗惊怒交迸,猱身扑上,般若锋精光一闪,正中梁萧大腿。梁萧只得放过忽赤因,闪电般屈指倏弹,当的一声,般若锋被"滴水劲"荡开三尺,梁萧左手如电,抓向贺陀罗心口。贺陀罗翻身疾退,胸口仍为指风拂中,郁闷难当。心中震骇不已:"换作往时,这小子未必是我敌手,今日却连折我九名一流好手。人说一夫拼命,万夫莫敌,果然不假。"
梁萧一招逼退贺陀罗,腿上创口传来一阵剧痛,不由一跤坐倒。贺陀罗见状心喜,纵身扑来。梁萧虽然无法起身,却被逼出浑身潜力,当下端坐不动,双掌绕身,掌力吞吐,又将贺陀罗迫退。贺陀罗厉啸连连,身法陡疾,旋风般绕着梁萧奔走,手中般若锋寒光迸射,夺人心神,却见梁萧左一掌,右一掌,动作并非奇快,掌力却势如汪洋,不离贺陀罗左右。如此一静一动,贺陀罗连转十余匝,仍然未见破绽,不由焦躁起来:"洒家称雄西方,竟斗不下一个重伤之人?传将出去,岂不叫人耻笑?"但越是焦躁,越难得手。
花晓霜见梁萧顷刻间遍体鳞伤,不由心如刀绞,一咬牙,蓦地掏出解药,想给公羊羽服下。贺陀罗早已觑见,忽地使出"虚空动",一晃数丈,抢到她身后,一拳飞出。梁萧无力起身,徒自怒喝,却无法救援。
花晓霜但觉劲风袭体,不由得向前微倾,忽然肩头一紧,被人抓住,向前拖了四尺。贺陀罗拳风落地,激得尘土四溅,抬眼一瞧,只见公羊羽昂然而起,不觉吃了一惊,手足齐动,似欲前奔。公羊羽觑他招式,将花晓霜带到身后,正要拆解。哪知贺陀罗身子一躬,忽地变进为退,向着松林蹿去。公羊羽不防他一代高手,竟会逃走,又惊又怒,一跺足,正要追赶,忽见九如振衣而起,大喝一声:"臭毒蛇,想走吗?"迈开大步,追将上去,刹那间,只见两人一前一后,如流星赶月一般,钻进黑松老林,须臾不见。原来,公羊羽、九如内力深湛,趁着梁萧拖住贺陀罗,都在全力逼除迷药,此时各自功行圆满。
忽赤因与剩下的两名胡人见状,纷纷拔腿便逃,公羊羽冷笑一声,青螭剑握在掌心,纵上前去,刷刷两剑刺倒两名胡人。眼看忽赤因脚步如飞,已在十丈之外,当下大喝一声,软剑化作一道电光,脱手而出,正中忽赤因后背,嗡的一声,将他钉死在地上。
公羊羽连毙三人,拔出剑来,回望梁萧,瞪着眼一言不发。梁萧心道:"他此时出手,恐怕我十招也接不下。"惨然一笑,左掌在上,右掌在下,默默护住胸腹。公羊羽剑尖微微一颤,发出一声嗡鸣,不料人影一闪,花晓霜扑上起来,抱住他的手腕,急声道:"萧哥哥,你快走!"她犹恐不足,张开小口,狠狠咬在公羊羽腕上。公羊羽欲挣开,但终究长叹一声,垂下手去。
梁萧的泪水如两道清泉,涌出双眼,化开脸上血迹,点点滴滴落在地上。他一咬牙,转身扶起明三秋,目光一转,凝注花清渊,冷冷道:"天机宫今日所赐,梁萧决不敢忘。多则十年,少则八载,必当登门奉还。"花清渊等人正以内力抗拒药性,闻言均是一惊,公羊羽双眉陡立,正要说话,却见梁萧一瘸一拐,已然走得远了。
花晓霜望着梁萧背影消失,心神一弛,忽地浑身虚脱,靠着公羊羽,瘫在地上,脑子里空空的,什么都没有,也什么都不愿去想。忽见九如大步转了回来,不见梁萧,顿时浓眉微皱,转眼一瞧,不见梁萧尸体,方才放心,问道:"那小子呢?"公羊羽冷笑道:"放他走了。你追的人呢?"九如啐道:"那厮逃命功夫倒是一流,急切中追他不上。和尚心挂此间,暂且放他一次。"
公羊羽拉开衣袖,却见手臂上竟多了十个乌青指印,不由瞪了晓霜一眼,道:"小丫头,你既然遂了愿,就快将地上的人救醒。"花晓霜掏出解药,却双腿发软,无力站起,公羊羽只得亲自施救。顷刻解药用尽,所幸常宁所用也是"神仙倒",九如在丧命胡人身上搜出几瓶解药,给众人服下。
群豪虽然中毒,却未昏厥,前后之事,俱都瞧得明白,端的好生无趣。花无媸恼羞成怒,瞪着花晓霜,冷笑道:"敢情你拜吴常青为师,就学会了使毒吗?哼,好大本事,看来天机宫这座小庙,养不了你这座大菩萨了,从今往后,你所作所为,都与天机宫再无干系。"花晓霜低头不语,花清渊夫妇虽怜女儿为情所苦,不得已而为之,但以下犯上,终究理亏,是以也不敢多言,只盼花无媸怒气平息,再与她祖孙开解。
东西之盟落得如此结局,群豪心灰意冷,均向云殊辞行。云殊心中惭愧,也无颜挽留。不消半个时辰,数百豪杰星散四方,再无一个留下。云殊见得群豪走净,心中怨苦再也按捺不住,终于失声痛哭起来,天机宫众人瞧在眼里,无不叹息。花慕容面冷心软,瞧得不忍,想要劝慰他几句,却又不知如何开口。
忽听公羊羽冷道:"哭什么?汉高祖有白登之辱,曹孟德有割须之恨,古今豪杰都难免困窘,唯有锲而不舍,方能成就大功。你这般哭啼,能哭死胡虏、振兴华夏么?"云殊一惊,收泪道:"师......师......"想叫师父,又想起被逐出门之事,一时语塞。忽听公羊羽又叹了口气,缓缓道:"罢了,我方才逐你出门,也是一时气话。"云殊转悲为喜,拜道:"师父肯宽宥徒儿,徒儿感激不尽......"公羊羽白他一眼,喝道:"哪来这么多俗礼,起来!"云殊应声:"是!"挺身站起。
却听花无媸冷冷道:"出尔反尔,也算是你公羊羽的一贯作风。"公羊羽懒得理她,长长叹了口气,捻须道:"云殊,你误信奸人,几乎害了大家,确是有错。但与梁萧一比,也只算小过,梁萧失了大节,错恨难返。所以说,小错可免,大关节上定要把持得住。"云殊颔首称是。九如啐了一口,冷笑道:"放屁放屁,又臭又空。"公羊羽微微冷笑,心中却挂着梁萧临走时抛下的话,忖道:"那小子现今已那般厉害,十年后不知如何了得?届时若要寻仇,天机宫中只恐无人抵挡得住。放他离去,殊为不智。"想着大有悔意。
此时天色渐明,众人寻了一处小镇住下。公羊羽来得晚,不知云殊与明三秋动手始末,当即问起,云殊照实说了。公羊羽便将他叫到僻静处,替他疗伤。九如不愿与诸人同住,自与花生出去化缘。花晓霜独处其中,因花无媸余怒未消,宫中诸人也都不便与她说话。
花晓霜闷闷不乐,想起梁萧重伤在身,更添忧愁,转入厢房躺了一阵,却心中乱乱的,无法入眠。呆了一阵子,又起身出房,却见凌霜君搂着花镜圆,低声哄他睡觉,花清渊也在旁抚着婴儿小脸,眉间露出笑意。花晓霜瞧了片刻,心中没得一酸:"爹妈有了弟弟,我已是多余之人,留在这里,好生无趣。"当下举步出门。
凌霜君忍不住问道:"霜儿,你去哪里?"花晓霜未及答话,便听花无媸冷冷道:"她用毒恁地厉害,哪里去不得?"晓霜双眼酸热,也不回头,来到户外,瞧得白痴儿正懒懒地晒太阳,瞧见主人,乐颠颠地跑过来。花晓霜蹲下来,将它搂住,蓦地想起梁萧,又不觉坠下泪来。金灵儿也不知从哪里跳出来,钻进她怀里,这猴儿通灵,见她落泪,便拿毛茸茸的小脑袋给她蹭去泪水。晓霜不好拂它之意,只得叹一口气,收泪站起。
她漫无目的地沿大路走了七八步,忽听得低低呻吟,当下快走几步,遥见前方拐角处,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妪,捂着心口,愁眉不展。花晓霜虽在困窘之中,也不失医者天性,忙上前道:"老人家,你不舒服么?"那老妪道:"心痛得厉害。"花晓霜拉起她的右手,掀开衣袖,正要把脉,却见那段手腕光洁如玉,不觉一惊,脱口道:"你......"话未出口,腰上一麻,身子顿时软倒。只听那老妪咯咯一笑,笑声清脆悦耳,浑不类老人声音。
金灵儿见主人被擒,吱的一声,伸爪便去掏老妪的胸口。老妪骂声"小畜生",伸手一挥,将它扫了个筋斗。金灵儿滚了一转,便不动弹了。这时韩凝紫忽觉后腿剧痛,低头一看,却见白痴儿死咬住自己的小腿,心头怒起,一脚踹在白痴儿头上。那狗儿头开脑裂,当即毙命。花晓霜见状,不由得芳心欲碎,泪如泉涌。忽听耳边风响,那老妪抓着她发足狂奔,不一会儿,已到汉水边上。
老妪见无人追来,停下来拧了花晓霜面颊一把,拍开她哑穴,咯咯笑道:"小贱人,总算你落到我手里了。"花晓霜正觉她声音耳熟,忽见老妪在脸上一抹,露出一张羊脂玉般的俏脸。花晓霜失声道:"韩......韩凝紫......"韩凝紫笑道:"亏你还认得我!"忽地手起掌落,重重抽了她一记耳光,花晓霜顿时口鼻鲜血长流。
韩凝紫面色忽转狰狞,咬牙道:"凌霜君那狗贱人与那负心汉子恁地亲热,猪狗不如,罪该万死。哼,把他们碎尸万段,也难消我心头之恨。"她一边骂,一边掐住花晓霜的脖子。花晓霜一阵气紧,耳中嗡嗡作响,隐约听得韩凝紫恨声道:"老娘今天就在你身上出气。"又狠狠抽了她几记耳光,将她重重掷在地上,拳打脚踢。
花晓霜挨了五六下,便昏了过去,好半天才醒转过来。只觉口中发咸,双眼肿痛,几乎无法张开。忽听韩凝紫咯咯笑道:"醒了么?唉,要怪就怪你爹娘,生了你这么个贱种。"她嬉笑怒骂着,花晓霜却咬着牙,不吭一声。韩凝紫骂了一会儿,又恼起来,狠狠一脚,踢中花晓霜的小腹。花晓霜只觉五脏六腑都似挤在一处,喉头发甜,吐了一大口鲜血,又昏过去。
下期预告:梁萧带着重伤的明三秋消失在人海之中,看着花晓霜失魂落魄的样子,真是让人心酸死了。这一场大劫,不仅令梁萧身受侮辱,险遭重创,也让他和情路被阻,爱人永离。凤歌,你到底还要人家惨成什么样才肯罢休?